母亲的闹荄子菜

母亲的闹荄子菜
母亲的闹荄子菜

双休，照例是回老家看望母亲，回到家边，却是铁将军把门，知是母亲又上菜园地去了。遂去村后的小包墩上寻母亲。

其时，天正旱着，已有三四个月都未下一滴雨了。炽热的阳光下，小包墩上的地里村人正担着水栽油菜。与村老打着寒喧，撒几颗烟过去，逗上火抽出蓝蓝的烟雾来，村老叫一声大奶奶公子回来了！母亲年纪大了，向来耳背，没听见，依然拎着小量桶，用葫芦瓢给那些个辣椒茄子浇水。土实在太干了，一瓢水下去噗哧一声就只留下了个湿印。我使劲叫一声母亲，母亲才听到了，直起身来，一脸的皱纹洇开了，呀，是儿子回来了！

我怪母亲这大热天的浇什么菜，母亲说，儿子你不懂，这闹荄子菜味道最正，好吃。中午就不称肉买鱼了，就吃这闹荄子菜。

荄，据度娘上解释，是植物的秆子。在我们这叫荄，是行将就木的植物杆子。闹荄子菜就是我们故乡对即将老去的茄子辣椒豆角什么的最后一茬果实的叫法。这茬果实，由于荄子快要失去了水分，故而果实比往常小了好几号。

母亲坚持着将所有的茄子辣椒豆角都浇上水。趁这工夫，我也细细地观察母亲浇过的这些菜。却见，茄子垂着紫茵茵的果实躺藏在宽大的叶子下面，小个头辣椒聚拢似的挤在一起朝天举着头，长豆角呢，在干枯的荄子下下垂着，豆皮也快干瘪了，突显里面饱满的豆粒。

帮母亲浇完水后，又帮母亲摘了些紫色的茄子，青的红的秋椒，还有一大把长长的豆角。母亲意犹不足，一双干枯的老手，小鸡啄米似摘着辣椒树上的白色的小花，一边还念叨着，这是耍花呢，不结果了，也是一碗好菜呢。多半会，母亲才摘了一大捧辣椒花，用围裙裹好后，我们才相伴回家。

其时，已近正午，母亲马上生火做饭。我独自一人在村前村后闲逛，寻找童年的记忆：那高岗下的小溪，青草葳蕤，一线细流蜿蜒青草之下。小时候，这里鱼多，不知此时可有？想着脱脚下去，均碍于这世俗造成的面具，遂以作罢；村前的那棵硕大无朋的乌桕树也早已不在了，连树桩也荡然无存。曾经，这里是村人吃饭开会聚集的场所，喧闹欢腾，而今村中高楼华屋处处，却少了乡音的悠扬。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候始冠，举于其乡，歌<鹿呜>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其在斯人欤？！”

这是韩愈为杨巨源辞官归乡所作《送杨少尹序》中的一段。杨少尹，名巨源，唐河中蒲州人，唐贞元五年进士，能诗，曾任国子监司业。年老辞官，返乡，被乡人尊为乡贤。韩愈所述正是杨巨源返乡场景，可敬可爱，情景宛然。

我没有杨子的功业，称不了乡先生，但思乡恋乡的赤子情怀，却与他一样，感同身受。而杨子年届七旬归乡，却没有我满满的幸福一一老母尚存尚健！这不，老屋屋顶上袅袅的炊烟已没入淡蓝的天空，母亲站在村头拖着长音喊：

“伢儿也，回家吃饭了吔！”

不禁，泪已盈眶，儿时的场景回到眼前----我飞快的往回跑着，两条腿快得像翻卷的风车。

母亲把菜从热气腾腾的灶台上端上桌子：一盘青红秋椒炒豆腐干，一盘青椒蒜子炒茄子丝，一盘青椒炒撕成丝的茄子蒂，一盘是肉丁炒老了的豆角米，最后是一盘辣椒花炒鸡蛋，黄酥酥的，还有两碗银白色的大米饭，正散发着可人的馨香！

母亲笑着说，吃吧，这闹荄子菜伴大米饭，保证好吃！

果不其然，就着母亲的闹荄子菜吃着泛着米香的大米饭，滋溜几下，一大碗米饭就吃下去了，又添了第二碗，方才细细品味这闹荄子菜的况味：秋椒辣劲更足，却辣得正味，吃着嘴咝咝的直嗍，却忍不住再来第二筷；秋茄子有了嚼劲，味道更加醇厚；茄子蒂伴以青椒，辣辣的，毛毛的，咽下去仿佛拂着麻木的食道，舒服极了；辣椒花炒的鸡蛋微辣中却透出甜丝丝的滋味；肉丁烧的豆角米，又让满嘴充满了油润，米饭就顺溜溜的吞进肚里。

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儿，母亲的眸子里似泛起点点泪花，说在过去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不光饭吃不饱，连这菜也吃不上。你三弟怎么抢饭吃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时，虽号召“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以蔬菜”，但实际上一周甚至一个月也吃不上干饭。有时，父亲从工作单位驮回一袋大米，母亲才会煮上一回米饭，让我们解馋。三弟食量大，怕吃不饱，常常是第一碗装个半碗，抢着吃完后，装上平平的第二碗，又抢着吃掉，第三碗堆上尖尖的一大碗，端到一边细嚼慢咽去了。

现在生活水平提高，谁还会连吃三大碗米饭呢？母亲说。是的，这些年来，我们吃惯了山珍海味，吃遍了刁钻古怪的食品，味蕾早已麻木，吃嘛都不香。家里，街上的饭店就变着法子，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做着菜肴，却总唤不醒人们恹恹的胃口。而今，吃着母亲的这闹荄子菜，启动了味觉，胃口立马大开，饭是越嚼越香，最后肚子胀得皮鼓一般，直令人喘气。母亲笑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抻着的都是满足。

离家回城，母亲照例送我到村口，连连嘱咐，常回家吃饭吃菜！车子在我的泪眼婆娑中启动，愈行愈远。回首望去，母亲瘦小的身影仍伫立在村口，白发在风中飘扬。不知哪一家的烟囱又升起缕白色的炊烟，似故乡招唤的手臂。

又想起杨巨源归乡的事，觉得我还是与杨侯不一样，他年老寄身乡间，而我就像一张明信片一样来回邮寄。但我的那乡愁的明信片上一定有一痕袅袅的炊烟，乡愁的思绪中一定散发着母亲菜别一般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