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有所安排要比毫无警戒好。张天源对于郭起召集的会，也就无所畏惧了。不过，一个晚上，他仍然没睡着。身边的老婆，简直是一滩随着鼾声发颤的肥肉，加剧着他心头的烦乱。他趿着鞋，来到院子里，一阵秋风灌进鼻子，呛得打喷嚏。夜班拉板子的火锯声，刺耳地叫着，一阵高一阵低，张天源的脑袋也随这锯声一阵一阵发奓。这多少年听惯了的声音，在他来说，比吹打弹拉还令人陶醉；他上一辈就是靠一台火锯，在棒棰川站稳脚跟的。
到了他这一代，靠一台火锯自然不能饱胃口，他买空卖空地发展到三个小车间，又添了火锯之外的经营项目。要是晚几年解放，他能按他的愿望把棒棰川的经济命脉全夺到手里，尝一尝一方首富的滋味。现下这个心虽然不死，却不得不做退一步的打算。他曾巴望着时局变化，然而，除了山里的黑二爷弄几张传单搅混一通以外，别的全无动静。看来，对老J反攻，抱不得太大希望。时下里看，政府也不是宣传的那么可怕……张天源用他心里的秤杆儿，颠过来倒过去来平衡自己的处境。
张天源半夜里把孙洪仁找到客厅里说话。张天源说：“押牲口这一曲儿倒运了，怎办好？”孙洪仁没主意。
张天源说：“出个高价，先贴点钱，包包工，怎么样？”
孙洪仁想了想，回问：“咱们把人包下来，万一又干不上林业局的活儿，怎么办？”
“林业局上哪儿雇人去？不就那么几个木把子吗？大宗劳力靠附近屯堡的庄稼人。咱们先把庄稼人买过来。等他急用时候，咳咳，待价而沽，天源就好跟兰文涛较较劲儿了。”张天源得计地笑笑，“只差的是没个合适的办事人呐！”
孙洪仁说：“我找找姜喜才。”
张天源摇了摇头：“他那个人，在庄稼佬眼里臭。再说，一找他，镇上几家大字号他都会走风声。这一回，我要一家独揽。办事的人，要找个叫庄稼人看着实在，又有能力的。加上预支一点钱做诱头，不怕庄稼把式不上钩。”
“这……”
“何大顺怎么样？拿出个千儿八百万的，偿他一偿，叫他在天源入个小小的股儿，那就算股东了，恐怕他……咳咳！”
“哦哦，哦，咳咳咳，差不多，差不多……”两个人一直核计到天发白。
夜里秋风不算猛，声音却比白天大，镇子外树林里发干的叶子唰啦啦地响，顺着河谷传过来。张天源常把这树叶唰啦声比做钱串儿落地。谁知他今年这秋上能不能发个利市呢？他是不肯听天由命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天源换了一套板板整整的灰干部服，戴上了一顶同一块布裁的制帽，穿了双毛布千层底儿的圆口鞋，对着镜子照了照，把怀表链子拴到第二个钮扣上，扬扬展展地出了天源大门，来到街上。任谁也看不出，他昨晚是一夜无眠地折腾过。见人先笑后哈腰，没话儿也能应酬三五句。这样的本事尽管杨富宽、姜喜兴之流也具备，可决没有张天源来得这么自然、随便，叫人看了，假惺气少一点。
张天源摆着方步往西去，全然不是被战老大闹腾新十字那天那副狼狈相，显得干净利索，洒脱高贵，一派赶得上潮流的精气神儿。他留意着每一个该打招呼的人，生怕因为缺礼而得罪了谁。
张天源眼睛一扫路北的一条胡同口，看见了许鼎穿了件旧西装背心站在那儿，正探头往西张望。他凑上去：“啊，许先生，久违久违！”
许鼎吓了一跳，精神紧张得不行，随口啊了两声，赶忙回身向胡同深处去，回家了。
“许先生……”张天源扬手叫他，许鼎走远了。许鼎在张天源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他冷笑了一声，接着往西去。
许鼎刚才是在等他的老伴黎薇。他一早把黎薇指使出去，到悦来栈去访听鲍廷发他们今年搭木帮的情形，有心借这机会随进去，为林业局今年作木头出点力。他因几次出来工作结局都不愉快，便不好意思自己到人前提这话儿。
黎薇提着个菜筐，装作买菜的样儿，溜达到悦来栈门口，在一伙子嚷嚷闹闹的木把子周围徘徊了很久，没开口。后来她凑到几个敲锣打鼓的人跟前，小心地礼貌地向腰别板斧的战老大发问：“师傅，你们可要许鼎那样的人？”
“许鼎？哪个许鼎？”战老大一时怔住了，反问。
“就是学林学的许鼎呀！怎么，你还不知道他？”黎薇也感到诧异，耐心地介绍着，“他……”
“喔——听说咱这镇上有这么一块料。是那个念大书的先生吧？”战老大好像想起来了。“正是，正是。”黎薇会心地微笑着点头。战老大却嗤的一声大笑了起来。
黎薇被战老大笑得莫名其妙，脸色有点紧张。
战老大笑够了，才说：“这位大嫂，不瞒你说，俺们这伙人，是磨骨头抬木头，赶爬犁拉大锯，跟大木头摔跤混饭吃，出的是力气头。你那许鼎许先生，虽然识文断字，到我们堆儿里，可是个废物哟！”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粗野放肆的大笑。
“他可是懂得森林科学啊！他懂计划，懂采伐，懂育林，懂运输统筹……”黎薇对木把子们无拘无束的笑声感到畏惧和反感，但她还是替自己的老伴儿辩护了几句。
“得了吧！他懂的再多，自个儿也不能从山上扛下一块木头来。”战老大瞪圆了眼睛问，“你不服？不服，那就叫他进寒葱沟或是别处的老林子里试试。试成了，他再来入伙，也不为迟。哈哈哈哈！”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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