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得萱草
言树之北
愿言思伯
使我心悔
……
”
以前乐饥说过,站在秋斯城的城墙上能听到远处思伯楼的歌女唱歌,穿过城门飞往大漠的孤雁会跟着嘶鸣,像破碎的思帛划在心头,绵绵落下无数的小口子,不死不伤,却百转千回地疼。
过了酉时,天渐渐暗了,城墙上当值的兵丁特地点了平时不亮的几盏鱼雁宫灯。大将军说,少主有伤在身,若上了城墙得多加看护。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她盯着看了下,只觉得烤的眼睛疼。思伯楼的歌女大概还在唱,只是她听不清,只模糊瞧见,那小楼点了灯笼,隔了这么远,她用一只眼睛都觉得灯火辉煌。
那士兵喊了她好几声,她终于听见动静回头看着他。
“少主,怜霜来了。”
“哦”她听清了。
怜霜捧着一件绣了茱萸的暗红色斗篷,缓缓施了个礼,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斗篷颈子上的带子被她系的紧紧的。芳龄十四的女子,处事再机灵倒也显得稚嫩,她随她侍弄自己,也不说话。待整理完,才轻轻说了句,“怜霜,你听思伯楼的歌里唱了什么?”
怜霜低了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少主,夜深了露气重,你不敢着凉了。大将军申时从京城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战流王,说是天子允诺给少主治伤的”
“是天子的小儿子?”
“嗯,听闻战流王自小在江南学医,尤擅医治眼疾。少主的毒,他自是能解的。”
“哦。”她应和一声,倒没觉得有多大兴趣。
她看到漫无边际的狼烟和火焰,鲜血淋漓的尸体和冰冷残破的兵器,倒塌的战旗和呜咽的马匹。她看到刀光剑影里成千上万飞来的染了剧毒的箭羽,看到朝她扑过来的乐饥,他说,栖迟,我要护你周全的……
她好像看到乐饥哭了,泪水凉凉的,她抱着他,狼藉一片的战场上都清净了,挥之不去的是插在他身上的十一支箭羽,她知道他疼,她哭喊着,可是没有人理她……
那是一场噩梦,不,那不是梦。
醒来,约摸是寅时,额头上都是冷汗,左眼和左耳都疼,烧灼般的疼。乐饥拼了命保了她,该有多疼啊。那是那场战事里留下的伤,秋斯城没有一个大夫能医得了,她心里清楚,幼年时曾在入关的南疆人那里听说过的。南疆有一种植物,唤作湮蒁花,是种剧毒。巫师将花提炼涂抹在玄铁造的剪头上,用在战场,中了湮蒁花毒的将士,不死便也活不了。
“乐饥啊……”嘴唇很干,她哑着嗓子呢喃。睁眼模糊不清地看到房间里点了灯,光很暗。贴身的亵衣都被冷汗浸透,轻轻侧了侧身子,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臂,手腕上覆了一块手帕,隔了帘子,看不清来人的相貌,想必是怜霜找来的郎中。
“可是做了噩梦。”帘子外面的人替她把了脉,收了手才缓缓道。
栖迟听得出是年轻男子的声音,明明清冽似早晨的泉水,却又使人困倦。“先生是新来的郎中?”
“算是。”
“先生的声音比思伯楼上的少年郎好听多了。”
他不说话了。
秋斯城民风开放,栖迟更是自小长在中军营,厮混的都是糙兵汉子,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硬拽着乐饥跟着年长些的士卒去当一回寻芳客,思伯楼便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小主子要去众人也拦不得,终得哄着骗着将这主子好吃好喝供在思伯楼里,还得找一面目清秀的少年郎给她唱唱歌才作罢。
想起昔日景象,栖迟不禁笑了笑。“先生见笑了,栖迟是粗野之人。”
“无妨”他开了处方交给等在边上的怜霜。
合上眼睛,好像又听到以前,歌女唱:
“衡门之下
可以栖迟
泌之洋洋
可以乐饥
……”
只是过了这些年,栖迟余生荒度,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乐饥。
天子感念大将军府镇守边关有功,副将栖迟更是舍身护国,故命战流王亲自去边关为她治伤。并因秋斯城沙尘飞扬,不利于伤者病情,天子仁慈,准许栖迟回到国都,由战流王护送自白鹿山书院调养。
秋斯城的灌木都变红了,亭台楼阁上缠绕的藤蔓也一片艳丽。将军府是秋斯城最气派的府邸,就在秋斯城关城下,那一幢院子比不得国都最华美的居所,但也是不输的,大将军得势,天子自是会有所防备。派了自小远离国都长在江南的小儿子来接走大将军看作亲生女儿的栖迟。
这天下没有谁不清楚,大将军没有子嗣,唯有个已经亡故的妹妹留下的女儿,他自小收养,视为亲生。天子明面上带栖迟前往国都养伤,实为要挟。
将军府最里面的绣楼扶栏上遍布火红的漫山藤,连一楼的柱子上也爬满了,连接小楼穿过院子门口通往前院的那条路是红木铺就的,走廊和台阶都是古色古香的暗红色。她住的小院儿更极是好看,院落四周都是红叶,绣楼脚下的亭子里,她斜坐在塌上,身前一张梨木的三尺小几,案上一盏清茶,一本“楚赋”。微风轻拂,一两片三瓣红叶落在她身旁。合了书,抬头望着那红木小道,其实说小着实委屈了它。栖迟总觉得,那是漫珠沙华落了一地的黄泉路,长的望不到尽头。
一袭白衣的年轻先生就走在那条路上,宽大的衣袖连着长及腰际的黑发被风带起,像个清风道骨、误入烟火的谪仙。
她抿了口茶水,眉眼戏谑。待他走到跟前,栖迟抬高了头望着他,身子颀长,偏生得一副清瘦面孔,不悲不喜。
“若木来接姑娘去国都。”
“先生是郎中,看病就是了,去国都作什么”她眼眸微眯。
他没说话,跟在他后面伺候的少年郎道:“少主,先生不是一般的郎中。先生是来接少主回国都的战流王。”
栖迟笑了笑,她倒更喜欢战流王自报名姓。
“若木,我约摸是在哪里见过你的。”
“姑娘昨夜里见过若木”
“叫我栖迟就好”她说,顿了顿道“我少时去过一次江南。”
“栖迟说见过便见过。”若木说。
“倒真是好说话。”她笑笑,懒懒倚在小几上,“若木背一篇‘楚赋’,我便和若木走。”
他听罢,席地而坐,白袍铺地,随意翻了翻案几上的‘楚赋’手指修长。红叶掉落在他的身侧,栖迟伸手捡起,不经意瞥了眼若木,将红叶收进书里,他比红叶更夺目。
“子交手兮东行
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
鱼隣隣兮媵予
……”
秋斯城难得的好天气,不用来午睡一会儿多可惜啊,栖迟伏在案几上,闭了眼小憩。
乐饥
绾娘是舅舅从思伯楼带来的女子,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存。栖迟受她照顾颇多,在她心里,把绾娘是当作长辈的。她是舅舅的妾,尽管舅舅从没有给她个名份。
栖迟十五岁那年,绾娘用珍藏多年的两匹香云纱做了两身衣裳,一身给栖迟,绯色的儒裙上绣了大片藕色的琉璃繁缕花。一身给乐饥,绯色的袍子上绣了一样的花纹。
栖迟及笄那日,是秋斯城最为惹眼的姑娘,而乐饥终是没有穿那身衣裳,终是没有。
他曾憧憬,要在成年那天穿上这身香云纱的袍子,带着战功赫赫,舅舅会在那日封他作将军。
整理带去国都的衣物时,她翻找出来这身衣裳。一时兴起换上,怜霜在一旁感叹,少主还是和四年前一个模样。栖迟摸了下左边的脸颊,终究是不一样了。
“怜霜,乐饥今年该成年了。他应该穿着这身衣裳,带着赫赫战功站在秋斯城下,舅舅会在那日封他作将军……”
她低头抚了抚袖子,整理妥帖,喃喃自语,“四年前说过的话,终究是没有算数。”
怜霜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少主该要去见大将军了。”
栖迟自记事起,舅舅总是会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山。风时常带起他的斗篷,吹乱胡子和头发,但他总是一动不动。那个样子在栖迟眼里,是舅舅最落寞的时候,连绾娘也没有办法驱散的落寞。
只是舅舅曾说,他是天子亲封的大将军,年年岁岁守着这山河一角,便没有落寞了。
栖迟上了城墙,轻轻唤了一声“舅舅”
大将军看她走近,历经沧桑的眼睛里有了笑意。
“东西收拾好了?”
“好了。”
“国都路途遥远,怕不怕?”
“不怕。”
“你这丫头哪里有怕的时候呢?”大将军笑。
她将身子靠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的黑山,“栖迟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秋斯城。”
大将军迟疑了一下,“栖迟心里真的想去国都吗?”
她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栖迟不愿意,就让战流王回去罢了。舅舅寻遍天下,也定会找人医好你的伤。”
她笑,缓缓道,“舅舅,栖迟,能为自己做主了。”
城墙下出关入关的人们络绎不绝,一定很热闹,只是隔的远听不见声响。
“舅舅,若有一日需要栖迟死,栖迟也不怕死。”她在心里承诺。
舅舅顿了顿,道:“我记得你喜欢吃绾娘煮的蜜饯面,早上吩咐了她,这阵子快到巳时了,你去厨房看看去。”
“好。”她笑着答应。
绾娘是舅舅的解语花。栖迟不了解她的过往,只听闻绾娘年轻时是官家的女儿,后来落了难,全家都被流放,绾娘几经辗转流落到思伯楼,舅舅可怜她,便带回了将军府。一同带来的,还有乐饥。
那时他大约十岁,估摸也是被流放的官家小少爷。舅舅去抓捕躲在思伯楼企图逃出关外的犯人时,遇见的绾娘。栖迟任性,也跟去了,便是那一年,她遇见了被欺负的不成样子的乐饥。
她犹记得那个被鞭打的伤痕累累的少年,奄奄一息时仍是一副难以驯服的样子,一双眼睛清亮的惊人。
舅舅带走绾娘的时候,她祈求也带走这少年。舅舅欣然应允,后来将军府正式收养了他,唤作乐饥。
他们一起长大,亦兄亦友。乐饥跟随舅舅习武,他有时候会突然说一句,“栖迟,你是我命里的贵人。”
栖迟不讲究这些,但是自乐饥来了,那几年她便更是肆无忌惮的张狂。
她是长在中军营的女儿,自小有一副好身手,不输中军营的每一个人。欺负起乐饥来也毫不手软,但是乐饥从不怪她,有时候祸闯大了被舅舅逮着在祠堂罚跪,乐饥没了法子帮她就跟着一起跪……
那几年是她过得最快乐的时候。
巳时,绾娘煮的面已经好了,栖迟吃得欢喜。
她看着栖迟大快朵颐,眉眼温柔似水。这样美好的女子,舅舅真是有福气的人,栖迟想。
“绾娘,以后再难吃到你煮的饭了。”
绾娘垂下眼睑,神情多了忧愁。“栖迟,我只是担心你在外面会受委屈。”
“不会的”她乖巧的笑,“长这么大我哪里吃过亏呢?”
“等战流王了医好你的伤,你若不想待在国都,便让大将军接你回来。”绾娘安慰她。
“嗯。”她点头。
那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战火连天,刀光剑影的厮杀逼着她醒过来。距离南疆叛乱的那场战事,已经过了整整三月。乐饥离开整整三月。
栖迟起身,披了件外衫推开房门,倚在绣楼的扶栏上,左半边脸疼的发烫,她望着远处,眼睛里涌出悲愤,她太压抑了。院子里点的几盏灯,黑夜里显得软弱的可怜。
秋斯城是边关重地,南疆叛乱必先攻打秋斯。大将军子笙是这片国土战无不胜的英雄。南疆是北都的附属,一直以来畏惧北都国力强大,然而南疆王族终究耐不住野心,打起了北都的主意。
大将军曾经说,秋斯在,人在;秋斯亡,人亡。生活和驻守在这里的二十万百姓和将士,无法想象秋斯城破的后果。栖迟没有想到,自己和乐饥参与的第一场战事就如此惨烈。他们拼了命守护的秋斯城乐饥再也看不到了;死去的六千将士再也看不到了;可是被抓的叛乱首领却还好好的活着。天子召见他,声称只要归顺,就能放他回南疆。
栖迟不是怀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只愿做个明白是非的凡人。她心里有怨恨,恨把江山看做一切却没有丝毫人情的君主。
“栖迟。”夜色寒凉,他的声音仿佛自远古穿越而来,让人不知不觉就有了依赖。
她站在高处,院子门口站着一身白衣的若木,身后是挑灯的侍从和引路的怜霜。那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矜贵的人。
“你的毒每是夜里发作。”他说明来由,并不多言语。
“我总是打扰先生休息。”她客套地说说。忽闻空气里袭来阵阵危险而诡异的幽香,天空中飘落一片幽蓝的花瓣,伸手抓了个空,她下了楼梯捡起掉落在院子里的花瓣,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一旁的若木看着她捡起花瓣,那双眼睛顺着她手里的花挪到她的脸上,眼里波澜不惊,“是海妖花,长在南疆。”
栖迟眼神空洞,然后又变得复杂,她的语气淡淡的,“我见过。”乐饥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见过被战火染红的天空,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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