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所谓伊人（投稿2023年5月22日《好姑娘客栈》）
01
去年三月的周末，我放假在家，刚好见识了赵大光丑陋的一面。
一个陌生的男人找上门来，要赵大光把拿走的两万元吐出来。
原来是赵大光昨晚下班路上，捡到了一只装有大额现金的钱包，然后根据包里翻出的身份证、银行卡以及整盒名片，拨打了对方手机。
接到电话的中年男人即刻赶了过来，可当拉开皮包清点数目时，发现少了两万元。
赵大光声称自己没有从包里拿过一分钱，失主说明明少了两万，两人站在路边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结果。
这才有周末上午，陌生男人对着赵大光言之凿凿，“这是我刚刚从银行打印出来的取钱流水账，不会有假吧！银行还有取钱录像，清清楚楚地显示我放进皮包的是10万而不是8万。
“你拾金不昧，我理当感恩，如果只是少了三五千，我不会嗤一个泡泡，就当酬谢你，可那是两万呀，我不能吃下这个哑巴亏，那些搬运工还等着我发工资呢。”
赵大光像是被人踩中尾巴似的蹦了起来，一只拖鞋随之被踢到门槛外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捡了钱包主动交还，怎么还被讹诈了呢？”
两个人各执己见，各不相让，失主跨出门前撂下狠话“不行就报警！”
左邻右舍站在门口指指点点，联系到赵大光平时抠抠索索爱占便宜的所作所为，我感到脸上无光，不由得冲赵大光吼：
“骗谁呢？既然想物归原主，昨晚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包送去派出所？你要是这么爱钱，干脆拎着钱包躲起来多好？既想拿钱又想做好人，脑子不进了50年的水，做不出这等事情。”
赵大光气得噗嗤噗嗤，随手抄起一只茶杯，劈面向我砸来，我头一歪，茶杯哐当打在墙上。
“你这个王八羔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养你十年，好饭好菜都喂狗肚里去啦？我怎么晓得要送去派出所？马后炮个个都会。”
02
要我相信赵大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我六岁死了父亲，八岁的时候作为拖油瓶，跟着妈妈走进了赵大光的家。
赵大光四十多岁仍然光棍条子一个不是没有原因，虽然有门木工手艺，但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还喜欢喝酒，酒一喝多不是打狗就是撵鸡。黄花大闺女有谁愿意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
我妈之所以愿意嫁给赵大光，主要原因是赵大光答应婚后由我妈当家，他自己是个漏斗手，挣多少花多少，还因为我妈体弱多病，周年药不离嘴，希望赵大光能够供我读书上学。
赵大光虽然把挣来的钱交给了我妈，但暴躁脾气一点没有改，大呼小叫乃家常便饭，喝酒到醉醺醺之后，看什么都不顺眼，不是摔盘子就是砸凳子。
暴怒的赵大光叫人害怕，我妈就搂着我缩到角落里，吓得大气不敢出。那样的时刻，幼小的我对他充满怨恨，并且默默地诅咒他不得好死。
我妈嫁给赵大光的第三年，查出了癌症，弥留之际，说赵大光脾气坏心肠好，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赵大光，坚持把书读下去，我眼泪汪汪地答应了她。
我妈断气的一刹那，赵大光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当天夜里，他捧着我妈的照片不眠不休，喃喃自语说对不起我妈，我在一旁恨恨地想， 要不是你经常打骂，我妈不会走得那么早。
我妈不在的赵家让人感觉冷冰冰阴沉沉，放学后，我不想回到那儿，可又无处可去，便在路上磨磨蹭蹭，尽量拖延时间，时常拖到天黑。
有一次下雨了，我就躲到路旁废弃的棚子里，直到赵大光一路寻找过来，大风似乎把他的叫喊刮得变了形状，变成全然陌生的声音。
听到有人急急地叫我的名字，我自然走出棚子，远远地，赵大光扑了过来，扔掉手里的电筒，一把抓住我，就用蒲扇一样的手掌猛扇我的屁股 ，疼得我哇哇大哭。
“有本事将来考上大学，翅膀长硬了，不就可以离开我家，不就做到永远不回来？”赵大光气咻咻地说。
自此，我再也不敢放学迟归了，表面上对他言听计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内心却在暗暗发誓，只要考上大学，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03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不知不觉，时间又过去了七年。这期间，赵大光对我打骂变少了，但增添了抠抠索索喜欢占人便宜的臭毛病。
一件套头圆领衫，还是我妈在世买的，衬衫前后都是洞洞眼，就像被老鼠咬过，他依旧四季不离身，有一次居然穿到我学校门口，那一刻，同学捂嘴发笑，我羞得无地自容，远远地躲开他。
还有几次，他竟把邻居当做垃圾扔掉的沙发、鞋柜，甚至破旧的鞋子，一一捡了回家，邻居们因此对他的背影指指点点，那些个场景，我感觉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些叫人难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想不到，他居然还做出下班路上捡钱又拿钱的蠢事，既当又立，果真应了那句话：要钱不要脸。
好在我呆在这个家里时间不会太长，还有三个月高考来临，我的志向是省外警校，离他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拾金不昧”的事情还没有消停，他又摔断了腿。
陌生男人上门过后一星期，晚上十点钟赵大光还没有回家，我有些心神不宁，气温陡然下降，不知道他哮喘病会不会发作。
几次想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我们之前很少沟通，更不习惯嘘寒问暖。夜里十二点他依旧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到哪儿喝酒啦？一想到他会喝得脚底打晃，我就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看样子不把自己喝死不罢休。
04
凌晨四点，我被粗重的开门声和外人说话的声音吵醒。
被我猜中了不是？喝得太多走不了路，才被人送回家，我心里仅有的一点担心烟消云散，翻过身继续继续睡 ，他们说话的声音再次灌入我耳朵里。
“老赵，医生说你这大腿有好几处骨裂，还是住院治疗吧，万一落下后遗症瘫在床上，到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老杨 ，你声音小一些，明明在睡觉呢，老胳膊老腿没有那么娇气，过些日子肯定好。”
什么什么，大腿骨折？酒喝到烂醉如泥，走路歪歪扭扭，一脚踩空，大腿摔成骨折。
我头脑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之后，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霍地掀开被子，跳下地冲出卧室，对着赵大光就喊：
“既然那么爱酒，泡在酒缸里不起来多好？一出接一出的，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让我考大学？”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不问青红皂白，就知道七扯八扯，老赵没有喝酒，是加班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地，要不是为了你……”
赵大光连连摆手，阻止老杨再往下说，“别跟明明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呢。”
老杨跟赵大光多年的工友，他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老杨叹口气走了出去，我才注意到赵大光右腿绑着石膏，他的脸上有擦痕，有破伤，斑斑血迹清楚可见，嘴唇也干燥翘皮，就像是瓷砖急着剥离的墙壁。
因为我的注视，赵大光收拢嘴巴，咬紧牙关，强行把疼痛的哼唧声咽了下去，然慢慢地把干巴瘦弱的身体缩进陈旧的被子里。
05
刹那之间，我感觉心头一阵异样，好像有冰块在慢慢融化，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这么疼痛，我明天请假陪你去医院，治疗费用不要担心，肯定包工头出。”
“不不不，不去医院，我在家里休养休养就好了。”他连连摆手。
我觉得好生奇怪，给老板干活，摔伤了由老板治病，天经地义，他干嘛要拒绝？
在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之下，他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原来他私下接受老板三万元，自此腿的好坏与老板无关。
不经过专业评估与鉴定，直接用三万元买断了自己的一条腿，理由无非只有一个，见钱眼开嘛，今早有酒今早醉，有钱就可以喝到醉生梦死，哪还管我的明天与未来，如果不是对我妈妈的承诺，可能早就把我撵出门外了吧？！
情绪上来的时候，我会打算离他越远越好，平心静气的时候，就想着现在他养我小未来我养他老。
可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眼见他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我气到牙痒痒，“呵呵，居然为了区区三万元，连自己的腿都不要了，天下居然还有你这种人存在，先是要钱不要脸，现在又要钱不要命。”
心里想的是劝他去医院好好治疗，说出嘴的却是二五不着调。
“滚，老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管，你有本事就读好书，等你考上好大学再来教训老子。”话音未落，迎面飞过来一只枕头。
这七年，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沟通过一次，要么如同寄居在同一片屋檐下的陌生人，十天八日不说一句话；要么吹胡子瞪眼睛，各种吵骂与叫喊，颇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味。
极度失望之下，我申请搬进了学校集体宿舍，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想跟赵大光共处一室，见人上门要钱，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
起初几回，赵大光打我手机，吞吞吐吐说几句不咸不谈的叮嘱，话不投机，后来我关了手机，隔绝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全力以赴迎战高考。
到了五月的周末，我的头发长成乱稻草，准备出去理个发，刚走到学校门口，只见赵大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讪笑着递给我一只保温桶，说是炖了长鱼汤给我补补身体。
06
在我接过保温桶的时候，他哽咽着说了句“你瘦了”，同时伸出右手来要抚摸我的后背，我条件反射似的躲开去，他扬在半空中的手臂，无着无落，顿了顿，才无力地垂了下来，就跟断了一样。
他关照一句“学习不要太辛苦”，就转过身去，缓缓地离开，拐杖一下一下地捣在地上，听上去特别模糊又特别清晰，特别空洞又特别扎实。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一股潮湿，短短40天未见，赵大光头发秃得不剩几根了，更老了，腰也更佝偻了，我不在家这些日子，他瘸着个腿，吃喝拉撒估计很难应付。
我想追过去搀扶他一下，却久久地挪不开脚步。
这个时候，门卫走过来告诉我，赵大光经常拎着饭盒与水果来到学校门口，因为打我电话关机，口罩时期，门卫又不能随便放外人进去。
于是，他就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逡巡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似的巴望我走出校门口。
从家里到学校也有十多里，赵大光是如何瘸着腿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想到他的疼痛与失望，我感到眼眶一阵发热。
接下来的一个月，学习到了昏天黑地的程度，没有时间暇顾及其它，直至走出考场，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十二年寒窗苦读，终于暂告一个段落。
压力才下眉头，惆怅却上心头。
我妈在病重之际，要求赵大光答应供养我到高中毕业，我也曾以赵大光亏待我妈为由，在赵家住得理直气壮，那么，自此往后，我该何去何从？
拖着脚步，走出学校的大门，赵大光扒在护栏的最前面，老远就伸出双手，兴奋地叫喊着“仲明明”，好像我正载誉而归。
我还不能自食其力，只得又回到赵大光身边，恢复过去共处一室默默无言的状态。
我请老杨帮我在建筑工地找了一份苦力活，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有几次见老赵在灯下咳嗽成虾米状，我就会倒一杯水，闷声不响地放在他身旁，待他张嘴要说什么，我便迅速地转身离开，我们之间疏于情感的表达，由来已久。
07
酷暑盛夏，我正在工地搅拌水泥，接到快递员电话，准备把警校录取通知书到到我家里，那一刻，我扔掉手里的铁锨，扒在水泥桶上放声大哭。
十年磨一剑，我终于得偿所愿，妈妈，没有辜负您的殷殷嘱托。
我哭得酣畅淋漓，情绪平复了大半，老杨拉着我来到工棚旁边的小吃摊，我平生第一次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老杨叹了口气，说：“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老赵为了三万元买断一条腿，实属无可奈何啊！
“那个失主一口咬定老赵拿了他两万元，并且要扬言要走法律程序，老赵知道自己没拿，可是那个路口是监控盲区，你知道自证清白有多难？
“老赵胆子不算小，天不管地不收地闯荡社会多年怕过谁？可是，一遇到你的事情，他变得胆小如鼠。
“他听说家庭政审不过关不能报考警校，他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耽误了你的前途，所以，他才会要求包工头拿出三万元，两万元还了那个失主，剩余一万留给你读书，而放弃工伤的后续鉴定与赔偿，因为那个程序旷日已久。
“人在做天在看，好心有好报，你猜怎么着？就在你高考前两天，失主带着拾金不昧的锦旗和两万元上门道歉，失主酩酊大醉之后掏香烟，结果把两万元掏落在了自家沙发底下。
“老赵的清白得以捍卫了，这件事你可以问问左邻右舍，也可以回家问老赵锦旗放在哪儿。
“老赵过去经常跟我叹息，年轻的时候有多少钱祸祸多少，做了很多错事，走了很多弯路，直至明明一天天长大了，才活明白怎么回事，他得攒钱供你读书上大学，未来还得帮你娶亲生子。
你想啊，要不是翻盖你家那二层小楼花光了所有积蓄，老赵何至于拿不出两万元给那个失主？”
听到这儿，我霍然站了起来，然后又颓然地坐到凳子上。我当时为什么偏偏相信陌生的失主，而不相信朝夕相处十年的家人呢？
因为怨恨蒙蔽了我的双眼。
08
我扔掉筷子，大步朝我的家奔去，不知不觉，泪水和着泥灰糊住了我的脸，泪光中，赵大光瘸着腿，拿着巨大的信封，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同时走来的还有过往的岁月：
赵大光第一次见我，就一把抱起了我，先是用满脸的胡茬蹭我的脸，然后高高地举起了我，边奔跑边大声叫嚷“我赵大光有儿子了”；
每次发了工资，都会喜滋滋地塞到我妈妈的怀里，然后喋喋不休地叮嘱我妈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
深更半夜，他抱着发高烧的我，赤足走在刮风下雨的夜里，冲进急诊室内，一头跪在医生的面前；
我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各科得了全优，赵大光眉飞色舞地拿着我的家庭报告书和三好生证书，对着亲戚、朋友与熟人广而告之；
参加我三年级亲子活动的那天，一贯邋遢潦草的人，居然头发上喷摩丝，穿上挺括的白衬衫，还系上刺眼的红领带，局促得手和脚无处安放；
中考前一天，他跑去三十里外的寺庙，蹲守在大门外整整一夜，冻得支气管哮喘发作，只为为我求得凌晨的头一柱香，祷告我考上重点中学；
自从我妈走后，赵大光酒少喝了，烟也少抽了，然后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不再随随便便地对我爆粗口，反而时不时地看我脸色行事。
反到是我，打一开始走近赵大光，就排斥他，仇视他，“十个继父老子九个坏”、“拖油瓶猪不吃狗不闻”，这些说法影响了我，也导致我先入为主地认定继父就是坏人。
因而，这十年，我对他的善良大度视而不见，对他的暴躁粗鄙耿耿于怀。
09
赵大光只是底层一介凡夫俗子，普通人具有的缺点他都有，砸碗摔盆骂娘只是他面对苦逼生活一种发泄与抗争。
而在我年轻无知又叛逆任性的世界里，要么好人，要么是坏人，没有灰白地带。
倘若一个男人，因为临终妻子的一句重托，便拿自己的一条腿甚至性命来履行诺言，那么 ，也就可以说 ，这个男人虽然有着这样的缺点那样的毛病，但一样属于高大与伟岸，他的善良与大度就应该被看见，就应该实至名归地被珍惜。
我热泪盈眶地搀扶着这个男人，并且真真切切地叫他一声“爸爸”，这一句称呼来得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局促与为难。
过去没有叫他“爸爸”，不是因为疏于情感的表达，而是因为心中存有芥蒂，是因为情感的堆积没有到了那个份上。
从明天开始，我带着爸爸去医院治疗断腿，我要他健健康康，我要他未来长长久久地陪伴我。
他如果还舍不得钱，我就抱着他背着他强行去医院，反正我有的是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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