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急诊的工作忙得令人脑儿昏,腰肢酸软,精疲神乏。在这忙碌的生涯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孩唯一的宽慰与寄情是家里那只英短猫。
圆圆的脑袋、饱满的脸颊,一双眼睛睁得似铜铃,里头是蓝色的眸子,炯炯有神;那雪白的四个爪子走在客厅里,走得迅速了,模模糊糊地看着就像身下有白云。它的腹部与下巴也是白毛,其他的地方全是蓝毛,毛发短而柔,软而绵,细腻而密。小英短每天在家安静地等待着女孩下班,最爱的便是趴在沙发的扶手上暖洋洋地晒着太阳。
女孩的家在城市边缘,房价便宜,地方也阔,虽跟母亲住在一块儿,因母亲的工作时间长,有时候独自一人待在宽阔冷清的家里,幸而有英短相配,才不至于太过孤清萧寂。
“咪咪,我回来啦。”某天女孩照例一进门就呼喊着那只属于她的小英短。她没有给小英短取什么特殊的名字,就叫它“咪咪”。
她气喘吁吁地将一桶水提进来,费尽了最后的气力。女孩家住在六楼,没有电梯间的六楼,只能爬楼梯的六楼。这六楼的高度,搬三十多斤的水上楼,对于男生来说应该不费吹灰之力,但对于女孩——她身材瘦小——来说,略有些费劲了。
女孩刚放下矿泉水瓶,咪咪轻轻巧巧地走过来,围着水桶转了转,嗅了嗅,终于确定不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之后,才朝着女孩喵喵叫,像是饿了要女孩添加猫粮,又像是在欢迎女孩回家。
女孩在玄关换了鞋,踩着凉拖鞋,噼里啪啦地走到客厅电视机下,用力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猫粮。在倒猫粮的时候,女孩手机微信响了,是一条短消息。他发的短消息。
女孩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查看——到家了吗?你家还在停水吗?
像是在关心呢!女孩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尔后咬着下唇,认认真真地打字回复他:到家啦、还没来水呢、真是烦人、刚才提了一桶水上楼累死。
——累死你呀,你不早说。早点说了我就帮你搬上楼去了!
女孩看着微信,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意,回复他:你家那边停水了么?
——没有啊,一切都正常。
女孩突然想到件事,某位女同事知道她家停水,叫她如果可以的话,直接带好衣物去女同事家洗澡。
那他会不会——女孩梦幻般地呓语着,不一会儿双颊绯红,不住地抿着嘴儿笑。她强抱起正在吃猫粮的咪咪,放在腿上,握住它的爪子,上下左右挥舞摆动着,她对咪咪说道:“咪咪咪咪,你说说,他是有意的么?”
“喵~”咪咪嚼着猫粮,发出了一声悠长悠长的叫声,像是为主人高兴,找到了意中人。
女孩是在工作时认识的他,那天,是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地一天,门急诊输液的人排着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女孩接连好几个小时都在低头打针,不间断地,偶尔抬头看看长长的队伍,甚至不能有片刻的迟滞与叹息,稍微怠慢点儿了,在长队中的各色模样的人儿里总有个别就开始不满,呵斥护士动作慢的。
当时是上午十点四十三分,女孩仍记得这个时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工作中第一次被吓哭。
女孩正在给一位门诊输液的老人打针,老人血管比年轻人瘪,不大容易穿刺,她第一次没刺中,输液管里没有液体滴,拔了针又重来,第二次便就不敢轻易下针,拍拍老人手背,稍稍用力擦滑,努力地找到合适进针点。女孩的鬓发已经渐渐沁出汗珠。
正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抱着约莫三岁的小孩,东钻西串,硬是插队挤了上来,先是一声不吭地猛力拍了下输液台,震得输液台上的药水倒了两三支,又将他提的一袋子药水塞到女孩面前,最后是急切地大声嚷道:“护士!快!快给我家孙儿打针!不行了!快点儿!”
不行了?女孩心头一惊,以为是遇到急诊病患了,可是她所在的这片输液区都是普通门诊啊?她首先义正言辞地说了句:“急诊输液请到A区,出门右转五十米——”
话还没说完,女孩抬眼瞧了瞧男子怀里的小孩,只见小孩正在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嚼着东西,眼睛神采奕奕地转动着,一会儿盯着自己手中的甜甜圈,一会儿看看他爷爷,不知道有多精神,脸色甚至比女孩的都好。
“那边的又叫我来这里,你又叫我去那边,怎么这样踢皮球的?你们这么不负责的吗?你们院长是谁?给我叫来,我要投诉你们!”男子放开了嗓子辱骂道,仿佛他正在遭遇着人世间最不公平的事,他要向这不公平的世界、这互相推卸责任的机构,发出最强硬有力的抗争,为广大的平民老百姓谋福利,为所有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患者出气!
“噢噢,真对不住啊,原来你是普通门诊,确实是在这里输液的。”女孩拿起男子塞到她跟前的药袋,看到了一张醒目的、绿色的卡片,她知道这张卡片代表着病情分级,绿色的卡片是病情最轻的。
“那就快给我孙儿打针吧!”男子再次敲了敲桌面,并准备将小孩抱到女孩跟前。
“对不起,请后面排队。”女孩将药袋递回去,消毒了双手后,继续准备给老人打针。
“不是,你什么态度啊?我家孙儿都烧到三十七度八了,你怎么还不先给他打针啊?你们就这服务态度?”
女孩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理论,那站在老人旁边的一位年轻小伙已先开口:“大叔,不带这样的啊,三十七度八你在这儿叫个什么劲?我爷爷还七十八了呢,凭什么你要插上来啊?”
“叔叔,你家小孩有点低烧而已,而且医生刚才已经给你判断了病情,不需要马上输液,请您到后边排队去!”女孩也不甘示弱,提高了嗓音。
“我告诉你们!我孙儿烧到三十八度就会抽搐的,现在已经三十七度八了,再过一点儿他就要抽了,要是抽坏了脑子,你们谁给我负责啊?”男子强词夺理道。
“后边排队去好吗?你这个就是普通病情。”女孩说道。
“你放屁!”男子怒骂了一句,粗大的手掌往桌上又是重重地一拍,又再扬起手,将要朝着女孩的脸上扇动,旁边的小伙赶忙闪到男子身边,迅速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按住,喝止道:“你干甚么?!”
两只手僵持了两秒钟,男子率先懈劲儿,原先满是怒气的脸变成了一副五官都皱在一块儿的哭脸,一脸委屈样,带着哭腔叫道:“哎哟哟!三十七度八了啊!他会抽筋的,会抽筋的呀!老天爷啊,怎么没人救救我孙儿!”
“好了好了,别吵吵!”门急诊的老主任从办公室走出来,引着男子往后边走,边走边说道,“我知道您的宝贝孙子之前有过发热惊厥,但不代表说每次到多少多少度就会抽起来,来,你跟我来,我给你说说这个病......”
见老主任将人拉走后,女孩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看着面前出手相助的年轻人,目光里满是感激,不由得鼻头一酸。
“小姐姐,您没事吧?”他睁着闪光的眸子,跨前一步歪着脑袋轻声地问。
“没、没事,谢谢您!”女孩吸了吸鼻子,想要继续给年轻人的爷爷打针,护士长却过来让她到休息室去歇一会儿。女孩仍倔强地说句“我没事”,但护士长仍执意要她去小歇一会儿,她拗不过 ,只好回休息室去了。
在进门之前,女孩回头望了望,视线一下就与年轻人对上,那人是蓬松轻柔的中分发型,刘海下一对双眼皮大眼睛是那样的灵动,只那一刹那,女孩感觉脸上像烧开了似的烫,急急地进屋关门。
过了一段时间,女孩收到一条微信好友的申请,通过之后,简单沟通几句,才知道原来是那天帮她的年轻人。
女孩不知道他如何知道她的微信,也无意深思研判,只觉得跟他聊着十分欢乐,她感觉人生又多了件大事。
又有一天,女孩与他聊到饺子,那会儿女孩也正在吃饺子,她拍了照片分享给他,他看了赞叹不已,直呼流口水,又说特别想吃,问这是女孩自己包的吗?女孩说当然了,自己包的饺子吃起来才香。
聊着聊着,女孩问他这么想吃,不会自己在家做吗?他说他包的很不好看,十个饺子十个样,歪七扭八、歪瓜裂枣的。女孩被他的形容逗笑了,说他真笨呀,开心之余顺嘴说了句啥时候去你家包包,肯定每个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女孩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她在想现在俩人仅仅是朋友关系,说去家里这种话会不会太冒失了。但是他竟然欣然同意了。
女孩后来慢慢了解到他,原来也是一人在城里住,父母都在外地,爷爷奶奶没什么事也都在乡下喂鸡喂鸭。因此那天,她心情非常放松地到了他家,把超市买的饺皮啊馅料啊什么的,一一摆放在圆桌上。
他像个猴儿似的,在女孩包饺子的时候,围着女孩身边转,一会儿叫女孩喝口水,一会儿帮女孩拿拿餐具,一会儿又擦擦女孩手边不小心溅落的馅料。
你别瞎忙活了,来学着点儿呀!女孩笑着说道。两只媚眼笑成了新月。
他又乖得像猫儿一样,立在女孩身旁,拿着调羹,舀起馅料,马马虎虎地包着。
他包出的饺子,一个接着一个摆在盘里,摆在女孩眼皮底下,女孩见了忍俊不禁,果然都是不带重样的,有的像干瘪的皮球,有的又像吃撑了的大腹便便的酒肉和尚。
你放着罢,我来!女孩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忽而突发奇想,说女孩那句“你放着罢”,让他想起了祥林嫂。
女孩一时间没明白过来,问他祥林嫂是谁?是他哥哥的媳妇儿吗?
他也笑了,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又一天,女孩得知了乡下某位大叔有小橘猫要送养,此前女孩在聊天中谈到了他也想养只猫的事,于是她问他要不要现在就收养一只,他犹犹豫豫一番后,终是同意了。
他开车载着女孩去乡下,女孩一开始坐在后排,他让女孩坐到副驾驶,他说坐后排容易晕车,女孩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装作不慌不忙地样子坐进了副驾驶。
俩人在大叔家里挑选着猫咪,那一窝五只小橘猫,各个都长得可爱至极,就是不停地喵喵叫,似乎挺害怕见到陌生人的。
女孩与他带了只雄橘猫回他家,他早就准备好了猫砂盆、猫粮、猫奶粉等。
第二次去他家,女孩帮他找寻好那个位置放猫砂盆合适,在找的时候,便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卧室。
他的卧室竟摆放了许多许多书籍,女孩惊讶地问道:“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
他脸似有不悦,沉默着,没有回答。女孩见他沉默,接着说她自己,说她家就没什么书,放的孤零零的那几本也就是考护士资格证的时候翻了翻。女孩说她是那种看到书就头痛的人。
终于,在阳台放置好了猫砂盆,又拿了一个不常用的小盆,装了温水,给猫咪擦拭擦拭身子。女孩不会给猫咪取名,同样叫这只新的小橘猫为“咪咪”。
又有一天,女孩休息在家无聊,心想不知他家那只小橘猫怎样了,又想找他聊天,便问他在干什么。
他说在边撸猫边读会儿书呢,顺便还拍了张他正在读的那页给她看。
女孩原看到书就头痛的,随手点开照片一看,竟是更令人头痛的古人的书,她不假思索、大大咧咧地问他,读这古书有什么用呀?
隔了好久,他才回过消息说,这就是古代的小故事而已,不过是文言文的,挺有意思的。
女孩以撒娇的语气对他说,没意思没意思,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去读读你的专业书。
他很快回复了,他说专业的事无需操心,我就随便读点业余的。
女孩有点生气地想着,真是个呆子,就不能约我出去玩吗?老是在读什么书!遂又对他说,你这些书读了没用,我想把它扔掉,啊不,卖到废品站去!
他又隔了良久,才回了一句,有用啊,谁说没用?它的用处就是拿来做我的嗜好的。
后来,女孩渐渐感觉到他聊天的热情在下降,俩人聊的一天比一天少了。
某天,女孩抓住空闲的机会,与跟他好好聊聊,聊着聊着,他忽然说他妈妈不喜欢在房里养猫,以后可以把她的猫带到乡下去吗?
女孩看到要将她的猫带走,忽而激动起来,立即回复说不准!这是我的猫!这是只属于柊厦的猫!不可以带到别的地方!
后来的后来,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找她了。后来的后来,女孩在街上见到了他的背影,见他独自一人逛街,看着他的后脑勺,浓密的头发,这发型令女孩生厌,因为这个发型是属于一个渣男的。
后来的后来,在门急诊忙碌的生涯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孩唯一的宽慰与寄情是家里那只英短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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