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六)
李默成失踪了,整整一条街都沸腾了。
“小六儿家二小不见了,让领孩子的领走了吧。”这句话成了大家见面时的问候语。“领孩子的”指人贩子。
只有我心里暗暗得意——他是个勇士,他去探索新世界去了!这几天我在大强家零零碎碎看了些动画片,《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果真有会说话的兔子,我心潮澎湃,李默成肯定正在经历各种有趣的事,我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和他一起去。
我正乱想着却见李默成的父亲火急火燎地跑到我们家来。
“得儿,出来。”姥姥隔着窗户喊我。
李默成父亲竟然是来找我的,我胆怯,不敢出去。
“你给我出来!”姥爷从屋里把我拎了出来。
李默成父亲一见到我立刻笑吟吟地蹲下来,他的脸离我更近了,他的笑让我想起过年时案板上猪头的表情——小眼睛眯缝着,嘴角现出诡异的弧度。
我后退两步,却被姥爷的腿挡住了:“跟你六伯说,你知道二小去哪了不?”
李默成的父亲竟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玻璃纸包的方块糖:“告诉我,二小去哪了?”
玻璃纸明亮得像大强家新蘸出来的糖葫芦,我已经捡了快一百张糖纸了,可还没有一张这么漂亮的。李默成父亲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快告诉伯伯,二小去了哪?”
我仔细回想那天李默成说过的话,他说是秘密,不能告诉他父亲。我狠命摇头:“不知道!”
“你个骗人精,我就知道他告诉你了!”李默成父亲挥起手来,却被姥爷拦下了。
姥爷吼道:“你这是干嘛,我家孩子可不能任你吓唬!”
李默成父亲慢慢把糖纸捻开,我死死地盯着那块糖,心好似也被扒开了:“快说,他去了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大声响起:“全世界,他说他要去全世界!”
我只觉浑身无力,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挂不住了。
李默成父亲一愣,突然把糖纸撕得稀碎,并把糖块吃了,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这死丫头一句人话都没有,跟你那没命的爹、没皮没脸的娘一个样!”
姥爷早火了,抄起笤帚就去拍他:“我日你娘!你个小六子,你他娘骂谁呢?这么大人跟孩子过不去?我跟你说,二小要是叫人卖了,也是你这当爹的做的孽!”
李默成父亲像个蚂蚱一样连弹带跳地被姥爷赶了出去,要不是姥姥拦着,估计姥爷能把他打出村去。
姥爷气鼓鼓地对我说:“得儿,咱不要他的糖,待会儿我带你去太平爷爷那买更好的。”
我知道从姥爷嘴里说出来的“待会儿”就是“永远不”,我已失望过许多次,所以再不抱什么希望。
也不怪李默成父亲着急,这村子这些年确实出过几桩惨案。
在太平爷爷之前开小卖部的叫赵风军,后来这个人去外地走亲戚,回来时搭了辆黑车然后就失踪了,家里人怎么也找不到。几年后年轻的媳妇丢下孩子改嫁了,嫁给了前街另一个开小卖部的。
然而,男人的不幸人们却总习惯让女人来承担,赵风军媳妇背着“克夫”的罪名好容易熬出了头,又一个年轻媳妇出事了。这个年轻媳妇漂亮爱打扮,过年时戴了顶白帽子。谁知这年过麦收的时候她男人就被联合收割机给绞死了,这下一条街又炸开了锅,她过年时戴的白帽子成了众矢之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就要谈起这桩惨案,一谈起这桩惨案就谈到他媳妇,一谈到他媳妇就说到她的白帽子……
还有孩子出事的,村北有一条枯河,河沟深,两岸都是沙土,宋家两个孩子在河岸玩的时候土塌了,把两个孩子活埋了。这事痛煞了一村子父母的心,对于孩子来讲,我只有深深的恐惧,梦里我也被沙子埋了,鼻子里、嘴里、胸膛里全是沙子,喘不过气来,然后惊醒。这件事比姥姥所有的鬼故事都要恐怖。
李默成的父亲疯了一般地找他,白天沿街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周边各村都寻了一遍,还是踪迹全无。每到夜晚,他就在屋顶上大喊:“二小,你在哪?快回来吧——”
姥姥说,孩子丢了拿一只鞋到房顶上喊,老天爷就会听到,然后把孩子送回来。李默成父亲夜夜嘶叫,声音溶在瑟瑟秋夜里,像将死的老鸹的哀鸣。
“我怕……”我紧紧裹住被子挤在姥姥身边。
姥姥揽住我的头,向姥爷小山似的后背说:“你说小六子是不是疯了?”
“嗯……睡吧……”姥爷十分不当回事,没一会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村子里有不少疯子,我们家斜对过就有一个,叫“疯恒子”。据说他年轻时想唱戏,他家人不同意,最后给气疯了,现如今已四十多岁,跟着弟弟一家人过活,住在弟弟家门口的一个草棚子里,和姥爷的小毛驴一样。
疯恒子常年穿合不上嘴的鞋,一边哼着戏文一边在垃圾堆里找吃的,诡异的是他竟然认得我,每次见到我都冲我笑,并精准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把他的脸替换成了李默成的父亲,突然打了个冷战。
姥姥把我搂得更紧了,我胡乱想着,在李默成父亲断断续续的喊声和姥爷起伏的鼾声里进入了梦乡。
千千(六)
第二天一早,葛姨就喊我:“千千哪,快来帮忙吧,芹芹他们快要来了!”
我略略梳洗,将头发扎在脑后,推开房门摇摇晃晃走向灶间。
葛姨堆着满脸笑:“我都准备好啦,你帮忙炒俩菜就成。”
厨房里一团乱,不知道她准备好什么了,我肚子大得连腰都弯不下,难道还要我择菜洗菜不成?于是我说:“你先把菜该洗的洗了,该切的切了……我先来做鱼吧。”
“行,行。”葛姨答应着,给我打起了下手。
茄子滚刀切块,过油煎至金黄,起油锅下豆瓣,炒肉末成酱,浇到茄子上,浓香扑鼻。豆角与土豆加红辣椒干煸,至熟软后洒上蒜茸与一层薄盐。火腿切薄片淋醋,鱼已蒸好,浇上酱汁鲜嫩无比……
厨房弥漫着诱人的香气,葛姨看着我指点江山,脸上乐开了花。
除此之外,我又将葛姨家厨房搜罗一遍,齐齐整整地凑了荤素十道菜来。葛姨拉着我的手说:“今儿多亏你了,一会儿芹芹来了咱一块吃,你就给我看看这李飞怎么样?”
我笑笑:“那我还得先把肉钱准备好。”
葛姨瞪我一眼说:“说的什么话?我啥时候要过你肉钱了?”
正说着三大娘来了,一进门就喊:“芹芹来了没?”
“还没还没,你先屋里坐。”葛姨把三大娘让到屋里去,扯着我的袖子,“走,一块坐会儿。”
忙活这一上午,我也实在累了,在屋里刚歇了片刻就听芹芹的声音:“妈,我们来了!快帮我搬搬东西!”
葛姨慌忙迎出去,和李飞芹芹把一箱箱东西搬进来,葛姨一边搬一边念叨:“来就来吧,还带这些干嘛?死沉死沉的。”
芹芹说:“不沉,我们打车过来的。”她穿着件酒红色斗篷大衣,像艘满载的小船,李飞则干瘪黑瘦,站在芹芹身边形成了强烈反差。
葛姨劝道:“都快坐吧,饿了吧,先吃点菜。”
芹芹进屋,看着一桌子菜啧啧称赞:“妈,你还知道让东头饭馆给炒个菜呀?”
“哪啊?这都是千千做的。”
芹芹脸色立马变了,却又笑着说:“当婊子的,果然都会两手。”
“你这是骂谁呢?你个死妮子!”葛姨伸手就在芹芹身上来了一下。
芹芹哈哈笑着躲开:“我不了我不了,闹着玩呢,哄大家开心罢了!”
我喉头一紧,气得头昏,我没力气与她们争论,只推说要休息一下。
葛姨千万不肯,死死抓住我,把我按在座位上:“坐坐,都赶紧坐吧!”
众人归座,李飞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留在我身上,我假装看不见,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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