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骄傲

今年年初一没回我爸的老家去，没那个必要，因为我曾祖已经过世了。

父亲是曾祖父母带大的，他们对他来说就像亲生父母。家里已经连续三代行医，曾祖父就是个典型的老中医。一副圆框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一把花白的胡子随风颤动，脸庞上被岁月刻下深深的沟壑，如同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曾祖父倒也有旧时读书人穿的粗布长衫，只是过了许久已经破得十分不堪，穿不得了。

这个读私塾出来的老学究也通文墨，可惜出生时大清王朝已经没落了几个年头，没有科举入仕。不过题写对联，吟风作月倒是绰绰有余，也写得一手好字，村里的人们除了向他求医外，过年时还往往求字。德高望重的曾祖父亲自在院子里研墨题字，招待客人，佝偻的身躯在一片清晨的清光中显出黝黑的剪影。

曾祖父曾经在闲暇时教幼时的我认下几个字，读来几首诗，像是我最早的语文辅导老师。记得那也是个年初一，他找来我，给我出下一个字谜。

“天雨之下三人行，脚踏迷蒙路幽幽。是什么字？”

我想了很久。写着，最后得出的是这样的字。

一开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和我认识的所有字都相去甚远，左看右看，终于想起来曾祖父是什么时代的人，所习的字皆是繁体。这样就好办了。虽然认识到繁体字不多，但与港澳台粤的同胞们同是中华子弟，文字冥冥之中自有相通，这看着倒像个繁体的“灵”。

我去问父亲。父亲查过，灵的繁体却有些差异。我又苦苦思索许久，得不出答案，最后只好找到曾祖父寻求答案。

“是＇靈＇。”曾祖捋着胡子，慢慢说来，脸上像是孩童向父母卖弄学识时得意，又渴望得到肯定的神色。

“这……不太对吧？”我诧异道，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做一件什么蠢事。我找来父亲，让父亲将搜索结果展示给曾祖，父亲花了好些功夫把那个字抄录下来，与曾祖的字谜一个部首一个比划的对比，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叫停父亲，却已经来不及了。父亲的话脱口而出。

“这个字错了啊，爷爷！”

曾祖一怔。捋着胡子的手不觉僵硬。曾祖当时年事已高，记错一个字纯属正常现象，但是却不想被一个年纪比他小了十几倍的小辈指摘出来。

自那好久之后，曾祖不题字也不作画。

现在要改变什么，都没机会了。或许旁人看来，那是童言无忌的天真，其实那只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愚蠢的骄傲自大，会在冲撞之时无意深深伤人。

我宁愿用我一直自以为是却无甚用处的智慧换取骄傲削减几分，变成与人为善的谦和恭敬，至少能不再伤害到自己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