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9日 星期一 雨 16-19°
接到妹妹电话，问我听家族群里的语音没？我说：看到了，没听。
我打开微信，点开那个小红点。二舅妈哭着点名：圆圆、贝贝、芳芳......你们都快来，你们的奶奶老了！
我的内心平静如水，不喜不悲，好像外婆的离开是我的蓄谋已久、精心策划。
我绕着开元湖走了一圈，湖里的荷静静无声，默默肃立。黑色的游鱼绕着圈儿走远了。水里有我和外婆的倒影，她围着大红围巾坐在轮椅上，抱着一大杯热乎的鲜奶正喝的起劲，边喝边笑着说：今天的奶咋这么好喝，小时候没尝过人奶，现在喝上牛奶了。
牛奶从外婆的嘴角流下来，流到红围巾上。
我拿出纸巾，边擦边唠叨：能不能咽下去再笑呢？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绷不住呢，严肃点！
外婆噗嗤又笑了，问：我脏吧？
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养活我，就是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
外婆笑的把奶喷了我一脸，笑的歪在轮椅上。
再捣乱，把你扔湖里。我擦着脸说。
你快扔吧，扔了，我就谁都不拖累了。外婆说。
我喜欢有人拖累，拖累得心里老得劲！我说。
人老了，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活这么大弄啥，净给娃们添乱！
你大吗？你是90后呀！94，才4岁呢！你看，连牛奶还没断呢！
从柜子里取出外婆专用的碗和勺，我盛了一碗汤，坐在外婆常坐的位置上。我舀了一勺汤往嘴里送，勺子倾斜，一半洒落在衣襟上。我像外婆那样，赶紧拿手去抹，边抹边笑，笑的全身不停抖动，笑的尿了一裤子。
我听见外婆说：你是吃饭，还是种饭......
我把馒头放在嘴里，不停地嚼，嚼成面粉原本的样子。我把一团稀糊吐到手里，弯下腰喊：豆豆，来吃。小狗走过来舔着我的手。吃完了，它歪着头看着我笑，眼神和小时候外婆怀里的我一模一样。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来了。他走了十八年，第一次回来看我。我却只看到外公的手，那手的拇指长着像鹰爪一样的弯钩指甲。那手干过农活、拿过猎枪、托举过一个家。那手在撕一张A4纸，把纸撕的粉碎，碎屑随风飘走了......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外婆那样闭着眼睛。我在等着外婆来。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我摸不到、看不到、嗅不到。外婆是化为烟、变做云、幻成风了吗？我感觉胸口有一块满身荆棘的石球，扎得我疼，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在等着外婆充盈我的肺泡，给我呼吸，给我生命。
处暑才刚过，怎么就天寒地冻了呢。我把所有的衬衣一件件穿在身上，裤子一条套一条，像外婆那样，里三层外三层，长袍短褂。原来，这样真的很暖和。我把手伸进衣服，藏在外婆肚子上松松垮垮的褶皱里，我知道，那里有春天。
外婆披着正红的披风躺在正屋的门板上，披风上绣着黄凤凰。我听到她在说绕口令： 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我学着，又咬了舌头，噘着嘴，跺着脚耍赖。
外婆活了已经快一个世纪了，她怎么会连一张床都没有呢？两根板凳撑着一张门板，她不怕摔了吗？我晃了晃门板，就像小时候外婆晃动摇篮。外婆一动不动，她真的睡着了。
风从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掀开外婆脸上的那块白布，嘴巴凑到她的耳边问：怕黑怕冷的老太太，冷不冷？
外婆没说话，她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线，嘴巴陷成了一个洞，洞里有一枚铜钱。我的担心铜钱会阻碍外婆的呼吸，伸手去拿，被大人们制止了。
我双手捧着外婆的脸，像捧着一块冰。我把额头凑在外婆的脸上顶她，想听她笑着骂我，然后把我拥在怀里。外婆装睡不理我。
我听到舅妈们在大声的说笑，看到舅舅们闷着头坐在沙发上。我73岁的母亲不停的抽泣，眼睛肿成了两颗鸡蛋，她一向刚强独立，现在怎么那么爱哭！
把门关上吧，太冷了，外婆着凉了，又该咳嗽了。我冲大家说。
你外婆已经走了，她活着的时候，没少享你的福，你也尽孝了，别难过了......
你外婆是去享福了，你外爷在等着她呢......
想开点，你外婆走了，就不再受罪了......
不敢把眼泪掉在外婆脸上，要不然，你外婆走也不安心呀......
......
外婆啊，他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呢？！你告诉我，已经下了几天了，天上的雨怎么就止不住呢！这才刚处暑，天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冷呢！
亲亲的外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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