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不入流的小说家 第1章
01
第二天醒来,若辰已不见踪影。只留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条——公司有急事,早餐在厨房,好好照顾自己。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字,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拉开窗帘,外面依旧在下着雪。浑浊的日光从云层中直直照射下来,在积雪上荡漾起一层耀眼的光芒。平坦光滑的雪地,像是被打磨过的宝石一般。上面没有任何人的足迹,我想大概是已经被雪花所覆盖了吧。
秘密?我细细咂摸着若辰的话。光是秘密这两个字,就已经足够令人魂牵梦绕了。这是流淌在人类血液中的一种原始的探知欲。再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只要披上秘密的外套,就陡然间变得神秘起来。但更多时候,秘密所覆盖的确实是人们不想公之于众的真相。当真相太过残酷,人们便习惯于将它深深掩埋。今天我们所经之处,也许处处都是秘密。
它就像是地雷,一不小心踩中就会引起动荡和骚乱。从今往后,这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它的威力必然会波及到更多的人,围观的、意淫的、受伤的,它再也不专属于一个人了。当初被小心翼翼埋葬起来的真相,将猝不及防地变身为人们茶前饭后用来打发时间的谈资。
那么我的秘密是什么?
若辰的秘密又是什么?
田佳佳不慎踩中的到底是谁的秘密?
我闭上眼睛,试图在脑中构建出我需要的场景。田佳佳身着白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自然地散落在肩上。她中等的个子,身材很匀称,圆润的脸蛋上闪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幸运和狭隘。
她就站在那里,同一个人在说话。说是人,其实只是一团人形的黑影而已,我看不清楚他的身材样貌,甚至连性别也无从得知。田佳佳情绪激动地和他争论一些什么,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蹦出诸如“神经病”“疯子”之类的词语。黑影人试图安慰却毫无效果,田佳佳圆圆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是极具杀伤力的怒火和恨意,直到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才愤然地转身离去。
黑影人和田佳佳是什么关系?
田佳佳口中的“疯子”又是谁?
我好像乘坐着一趟思维列车,不断地向脑海深处前进,前进。就在即将要触碰到一点什么的时候,鸣笛声响了起来,列车骤然停下。我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回到了现实。
手机在桌上不停地震动着,发出刺耳的嗡嗡声。我觉得心烦意乱,可一看到来电号码,我突然愣住了。一股凉意猛地从心底弹起,直抵喉咙,像是有股血腥味似的让我说不出话来。我静静地看着那台震动的手机,它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不断扭动着,真像一条濒临死亡的毛毛虫。
过了一会儿,它终于安静下来。可正当我想松口气的时候,它又响起来了。我拿起手机,那股电流仿佛一直沿着我的血管进入脑内,莫名的冲动让我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毫无意外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粗粝又干脆。
“回来了?”
“嗯。”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到那山里,你想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来打搅你的。”我急于想让他知道,他不用害怕会沾惹上我这个麻烦,可他却像个被点燃的火药桶,不断向外迸发着火花。
“你这说的什么话,好歹我还是你爸爸!”他摆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严厉姿态,我甚至眼前都能浮现出他那火冒三丈的样子。我想,如果此刻我就站在他面前的话,他也许会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这也是我长大之后才明白的,打着“教育”幌子的盛怒只不过是用来维护他们那浅薄专制的父权的工具而已。
面对他的怒火,我早已变得麻木,可他却越发来了劲似的咆哮着:“你给我听好,我是你爸爸一天,我就要管你一天。”我不禁哑然失笑,也许在他心里他仍然算得上是一个模范父亲。管我考试考了几分,管我有没有上重点,管我找不找得到好工作。却从来不管我生日是什么时候,生病有没有好一些,生活顺不顺心。至于那个我童年永远的噩梦,他更是从始至终不屑一顾。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个爱说谎、心机深、不懂事的小孩,而他永远是伟大的模范父亲。
“我已经让你表哥给你送东西去了,”他说,“差不多该到了。”
我攥住手机,“你说什么?”
“你表哥,我让他来给你……”
没等他说完,我就挂掉了电话,好像这样就能甩掉那些棘手的事情。记忆像是突然被拉开一个口子,那些名叫屈辱、愤恨、痛苦的猛兽此刻正络绎不绝地向我袭来。我慌乱地从窗口望出去,白茫茫的雪地上暂时还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脚印。我往床上一倒,开始质疑回老家的决定。这本应该是一个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但现在却让我惶恐不已,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即将来临的那个人。
02
他的黑色大衣裹挟着室外肆虐的寒气,让室温瞬间又降了几度。他歪着脑袋拍打着肩膀上的雪花,一副银色金属边的眼镜滑落到鼻尖。坚硬的短发向上挺立着,似乎丝毫未受到暴雪的影响。他不经意地向我瞄了一眼,然后又迅速把视线移开。我倚靠在房门旁,一时进退两难。
空气里的温度持续下降着,不仅能冷得让人直哆嗦,更能让人心里结冰。我无意开口,只是盯着他看。看他黑色大衣上的褶皱,看他野蛮粗鲁的眉毛,看他黯淡无光的面孔。
他搓着手,四处走动着。走了一圈后终于站定在我面前,“回来了?”他说。
其实我只比他矮了半个头,但此刻却仿佛是有万千高楼向我倾来。他呼出的白色气体像是巨龙口中的烈焰,毫不留情地燃烧人们残存的理智和尊严。白色的浑浊的雾,轻声的含糊的喘息,封住了口鼻,堵塞了神经。
我不由地后退两步,回到房间,然而却触及到了更为可怕的记忆。我只能从他身边匆匆走去,故作镇定地瞥了一眼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一床棉被和一个电热器。在我父亲眼里,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能带给我温暖了。我坐在沙发上,用若辰带来的毛毯裹紧全身,不让身体上的任何一寸肌肤暴露于空气中。
他对我的这种冷漠见怪不怪,倒也不以为意,自己又慢慢踱到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客厅的窗户玻璃破了一小块,若辰上次来的时候拿胶布粘了起来,却无济于事。这两天寒风越发猖獗,胶布已经被吹得摇摇欲坠。狡黠的北风贪玩似的钻进来,像是要反客为主。过不了多久,室内的温度就更加低了。呼出的气和讲出的话都好像被冻结在了空气中,稍加一碰就会摔得面目全非。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身,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局促和尴尬。突然,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小银圈攫住了我的目光。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
“去年结婚的,喊你……你也没来。”他说。
“有孩子了吗?”
“明年春天生。”他也许是看我终于开了口,竟又坐了下来。
“男孩女孩?”
“女孩。”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怎么?”他问我。
“嫂子知道吗?”
他默不作声,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良久,他才开口:“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行不行?”干瘪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我深知,这不是协商,这更不是一种妥协。这是一种逃避,这是一种诡辩。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寒冷仿佛渗入了我的骨髓。我无法描述当时涌动在我心头上的愤怒和悲怆究竟拥有多么锋利的刀刃。
“行,怎么不行。”我回答他。
他又站起来,叹息声沉沉地压向我的头顶。他面露不满,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早就说了,我不该来。”他赌气似的喃喃低语,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我突然想到一点什么,朝他的背影问道,“我回来的这件事……是若辰告诉你们的吗?”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反问:“若辰?什么若辰?”
“算了,反正也无所谓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眼睑下垂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快速转身离去。
“对了,”我朝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他的身体轻微一愣,马上又加快了步伐,踏着大雪,终于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了。我凝视着那些雪地上的脚印,看着它们慢慢被雪覆盖,直至不见。
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所有痕迹都能被盖住,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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