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行者

孤独的行者

横桥村是南方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村子的取名源自一条足有七八百年历史的木桥。

桥叫横桥，所以村子就叫横桥村。

实际上，横桥和村子一样，也并不起眼，不过是横跨了一条宽不过四五米的小溪，而且由于时间久远，走在上面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吱呀吱呀的腐朽声，像是一个年迈的老者，身体再也活动不起来了。

村里很多人都在担心，这条为乡里乡亲提供了数百年便利的横桥，哪天就寿终正寝了。

可是，风雨数百年，新人成白骨，横桥还是横桥，哪怕再风雨飘摇的时候，它都未曾真的垮塌。

于是，这样一座桥，这样一个村子，在十里八乡渐渐有了古名。

有人说，横桥之所以能屹立数百年不倒，那是因为材质好，是因为取材于九龙山上的那棵老槐树。

老槐树到底有多少年了，没有人知道，好像一直都在，一直都有那么粗大，根据村子里面的记载，数百年前砍下横桥的时候，就已经和现在这样一般大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郁郁葱葱的。

刘明来到村子以后，听了这个传说，他感觉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于是重新振作起疲惫的身体，往九龙山走去。

刘明一大早就出发，走到山脚的时候，阳光已经变得很刺眼了，他脸颊和后背都是汗，是晒的，也是因为长途跋涉过后的疲惫所带来的。

他眯起眼睛，仰望着面前这座大山，好不容易燃起的零星火热渐渐冷却。

这一次，会有希望吗？

.........

一年多来，刘明去过了很多地方，有深不见底的岩洞，有望不到边的水库，也有和眼前一样，拥有传说的大山。

每一次，都是抱着希望而去，带着沮丧而回，随着一次次的失败，他的心逐渐沉寂下来。

刘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触碰到了一个硬物，接着便踏实了下来，他脸上没有笑意，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笑过了，跋山涉水数千里，身上的衣服变得发灰，从来没换过的布鞋也早已磨破，裂开的缝隙里隐约可以看见粘着黑泥的脚趾头，这么长久的奔波，毫无头绪的寻找，任谁都会慢慢失去生气。

不过，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眸子里已不复当初的彷徨，更多的，是一种看破一切的幽深平静。

他伸出衣袖擦了擦汗，撑着拐杖准备登山。

阳光很烈，像是专门为其增添难度一样，所以刘明爬得很慢。

慢也没关系，因为至少是在往上走的，只要在前进，那便是有意义的，刘明对此深有体会。

九龙山的山道蜿蜒而狭窄，虽然每年登山的人很多，可村子从来没有要在山上修路的意思，似乎最回归自然的方式才最虔诚

所以整座巍巍然的九龙山，只有两条顺着山脊而上的小径，连石板都没有铺，两条小道，就是靠一双双脚印踩出来的。

一座大山，两条小道，一个孤单的人儿拄着拐杖，缓缓行走着。

高悬天际的烈日千万年不变的向人间展示着它的能量。

大半响过去，刘明才爬至山腰。

他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太累而爬不动，而是因为他只需要爬到山腰。

因为那棵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老槐树，就在这儿。

那的确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枝叶茂盛，像是朝着天空撑开的一柄大伞，尚未走近，一股荫凉的感受就已经远远传来。

刘明缓缓靠近槐树，在旁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看了看周围，附近有好些大石头，石头都很光滑，应该经常有人坐，在树干南面，有一个水池，汩汩清泉顺着山势往下流走，看样子，老槐树这么多年的葱郁，大半原因都在这儿。

刘明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拐杖靠在身侧，他坐在石头上，双手缩进小腹，微弯着腰，望着面前的泉水发起呆来。

爬了这么久，走到槐树下，只是为了在树下发呆？

是的，就是发呆，因为除了发呆，刘明再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一阵风荡过，老槐树的枝叶簌簌摇动，像是在嘲笑着树下这个迷茫的年轻人。

...........

刘明在树下坐了好些天，几乎不曾离开，饿了就去找野果，渴了就去喝泉水，但都没有走远，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一样。

横桥村的村民们也逐渐知道了他，知道九龙山上，老槐树下，坐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一个很憔悴却又很坚韧的年轻人。

不过始终没有人去打扰他。

因为他的脸上似乎有着大写的生人勿近四字。

随着夜幕降临，九龙山重新冷清下来，除了山间偶尔回荡的几声鸟鸣，就只有老槐树的树叶缓缓摇动着。

山下错落有致的村庄也已逐渐归于宁静。

刘明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方块，方块一面是金属，一面是像水晶一样的镜子。

接着他又从旁边包袱里取出几件物品：摇把，磁石，线圈，银针。

把这些物品仔细组合起来，刘明将它们放在石头上，然后缓缓转动摇把。

慢慢的，金属方块开始散发光芒，先是一个红色的小点，接着，水晶一样的镜面开始泛起波纹，一幅幅彩色绚烂的画面映入眼帘。

望着这些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刘明心生一种遥远又陌生感受。

不过现在，他已经很少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了。

刘明只是机械的转动摇把，微弱的光芒透过镜面照着他憔悴的脸庞，在寂静的夜空下，散发着古朴的沧桑。

摇把缓缓转动着，似乎永远也不肯停歇。

...........

白天，九龙山重新变得火热，幸好老槐树枝繁叶茂，坐在树下并不会觉得多么难受。

刘明抬起头，默默看了眼老树，又继续发呆。

等过了中午，就该走了。

刘明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天，因为他时间宝贵，所以他很吝惜，而实际上，如果他想，他的时间其实可以随便浪费。

不过既然还没有放弃，那他的时间就是极其宝贵的。

当太阳升至头顶，树荫之外的空间变得扭曲变形的时候，刘明突然站起身。

他该走了。

这个时候，正是最最炎热的时候，他却选择了下山。

果然是一个大家都觉得很奇怪的怪人。

不过，如果有人知道刘明的想法，就不会觉得他奇怪了。

因为他要赶路，可他已经害怕奔波了，为了不被退缩所吞噬，他必须在最痛苦的时候出发。

这就是作为一名行者的原则。

刘明站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感受到了硬物的存在，于是便踏实了下来。

这十天的发呆也并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比起前面一年多的经历要好很多，不用深入地穴面对臭虫毒蛇，也不用担心漩涡之中是否会突然跳出什么庞然大物，只是安静的坐在树下发呆，多好。

摸着胸口，刘明不自觉笑了起来，沉默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竟然笑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对话。

糟糕！书忘带了！
我靠，你上课看书？
哦，那算了！
我去！手机也忘带了！
啊？回去拿！回去拿！不带手机还怎么上课？！

那些画面不过才是一两年前的事情，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不可及，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刘明都不敢回忆起这些，因为无法回去的过去，一旦思念起来，太过痛苦。

就在刘明准备再度出发的时候，树下突然卷起了大风，树叶裹挟着热浪猛烈拍打在身上，迫得他只得拄着拐杖才能稳住身形。

刘明眯起眼，暗想着，这大风如妖风的场景，还真像某处地方。

没过多久，风势停歇，刘明缓缓睁开眼睛，然后怔在原地。

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头儿，缓缓朝他走来，同样拄着一根拐杖。

...............

老人邀请刘明一同坐下，然后微笑看着他。

刘明紧紧盯着他，楞了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老人见刘明不肯开口，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衣衫褴褛却更添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双手扶着拐杖，望着远方祥和幸福的横桥村，悠悠说道：“传说九龙山这儿曾经有十条神龙，他们都是亲兄弟，无数年来保护着四方安宁，备受世人膜拜，后来有天，老大去神界偷了件宝物下来，那宝物威力无穷，兄弟们都很喜欢，神界察觉此事以后，雷霆震怒，派遣了无数天神前来镇压，不仅要夺回宝物，还欲拔取十神龙的龙筋，十条神龙异常强大，特别是在老大的带领下，竟然联手击退了神界的数次来犯，神界恼怒之下，便把目光投向了山下的村庄。一日，一道神光从天而降，直扑村子而去，老大发现之时已经太晚，只来得及驾驭宝物仓促抵御，村子上空顿时爆发出一片恐怖又强烈的光芒。”

“那日过后，老大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剩下的九条神龙已经不再是神界敌手，为了守护宝物，也为了不被神界再次算计，九条神龙用自己的身躯将宝物锁在山里，九神龙合为一体，神界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了。村里的人们感念神龙慈悲，于是唤这山为九龙山，知道这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神龙血肉，人们更不敢轻易开垦，甚至连石板都不敢铺，生怕伤着了神龙龙筋。千百年来，附近村庄的人们都愿意到山上来祈福，站在山顶，看一看自己的村庄与房屋，便像是能感受到神龙赐予的博爱与福缘。”

老人说完以后，发现刘明仍是定睛盯着自己，眼神复杂迷茫，小心翼翼，又似有无尽渴望。

老人摇头笑了笑，不再多言，起身便往山下走去，嘴中念念有词：

独行独自坐，举世不相识，唯有老槐精，知晓神仙过。

............

刘明一直呆呆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

突然，他猛的醒过神来，然后像发了狂一样的朝前追去，可老人的身形却愈发遥远模糊，最后竟是淡淡的消失不见。

刘明缓缓跌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过了很久，他沉默的站起身，却没有下山，而是再度往上攀登。

他要登山。

火红夕阳下，刘明站在山巅，极目远眺，方圆数十里的景色尽收眼底。

有万鸟归巢。
有炊烟四起。
有山河日下。
有良田翠菊。
有小桥流水。
有阡陌竹居。
有老人闲坐。
有稚子嬉戏。
有大丈夫牵牛而行。
有小娘子端盆浣洗。
烟云江山数十里，竟好似一场大戏。

而站在山巅的人儿，却不是在戏中的。

刘明的眼中渐渐泛起波澜，他伸手探入怀里，仔细体会着方块的温度，突然觉得心口一片湿润，同时泛起水色的，还有他的眼眶。

.............

数十年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纵横如沟壑的皱纹深刻在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显得很是沧桑，可那双眼睛，却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充满睿智与神光。

老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八十多年了，对于他一百多个春秋的生命而言，最开始的那段人生或许并不漫长。

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最开始的二十年是恍惚间便就过去了的，但在老人的心中，无论这些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那段封存深处的记忆却始终无法抹去，而且随着年岁渐长，愈发变得深刻起来。

老人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擦拭得干净明亮的金属方块，望着水晶镜面，安静的沉思着。

那个时候人们都说，如果掌握了高明的思想与技术，来到这样一个世界一定能大展宏图，他自打从九龙山上下来，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走，却发现自己所掌握的东西真要放到这里，其实根本没有多大作用。

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

即便他带来了真理，却也完全发挥不出来，因为历史的轨迹，从不因真理而改变，它是掌握在人的手里。

生命同样如此。

因此，他只是又重新回到了戏里。

老人从抽屉里依次取出摇把、磁石、线圈、银针，将它们仔细的组合到一起，然后缓缓转动摇把。

水晶镜面上有一个红点亮起。

老人望着慢慢泛起光亮的屏幕，嘴角扬起了微笑。

他的手臂慢慢垂下，眼皮渐渐合拢。

眼神迷蒙间，老人看见一团绚烂的火花在屏面上盛开，接着是一行大字。

“火钳刘明！”

当年，就是看中了这段话，自己才买下它的吧。

老人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桌子上，摇把不知疲倦的转动着，似乎永远也不肯停歇。

孤独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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