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情节跌宕起伏，先有“惊艳”，继而有“借厢”；先有“寺警”，继而有“赖婚”；先有“听琴”，继而有“酬简”；先有“拷红”，继而有“哭宴”；拷红的结果是老夫人不得不答应莺莺和张生的婚事，但是张生须得考个功名，门当户对，才肯把女儿嫁与。这就有了第四本第三折的《哭宴》，也就是历来脍炙人口的《长亭送别》。
《西厢记》一读至此，便是到了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且选几支曲子词赏鉴者。
【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金批：绝妙好辞。恰借范文正公穷塞主语作起，纯写景，未写情。）
（路评：真绝妙好辞。前四句短截，后两句迤逦。云天碧，菊花黄，枫叶红，大雁飞，大背景，大写意。“紧”未必不是写情，后两句设问，比拟，未必不是写情。）
【滚绣球】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恰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猛听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金批：此“迟”“疾”二句方写情。通篇反反覆覆，曲曲折折，都只写此“迟”“疾”二句也。又添“柳丝”一句者，只是甚写其“疾”也。吴歌云：“做天切莫要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种小菜个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嗟乎，天地之大，人犹有憾，类如斯矣。）
（路评：柳丝长系不住玉骢，疏林阔挂不住斜晖，比拟也。正如吴歌所唱，人间事事多与愿违。“松了金钏”，“减了玉肌”，夸张也。正是柳三变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整段曲词五组偶句两两相对，最后一个单句以反问作结，戛然而止。）
【叨叨令】见安排车儿马儿，不由不熬熬煎煎的气；甚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眼看着衾儿枕儿，只索要昏昏沉沉的睡；谁管他衫儿袖儿，湿透了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闷杀人也么哥！谁思量书儿信儿，还望他恓恓惶惶的寄！
（金批：妙，妙。此非倒转写也。只为匆匆出门，其事须疾，则不应多写家中情事。诚恐一写，便见迟留。今既至此时，正是不妨补写也。《史记》最用此法，异日尽欲呈教。又写得沉郁之至，最为耐读文字。）
（路评：真个是“叨叨令”，一溜儿排比，行云流水般，前面八个“儿”字还不够，后面又加了两个“儿”，既亲切又小巧；另外还有五个叠词，或言其数量之多或言其程度之深。其情可知，其情可掬，其情可悯。）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我见他蹙愁眉，死临侵地。
（金批：此是写坐景也。可想。）
（路评：前两句对仗工整，色彩对比鲜明，以景衬人，以景衬情。后三句是莺莺眼中的张生，显而易见功名非其所欲，离别实出无奈。而张生又正是莺莺的镜子，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也。）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面前茶饭不待吃，恨塞满愁肠胃。只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坐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金批：李后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便是如出一口说话也；佛言：“小儿以啼为食，妇人以恨为食。”亦便是如出一口说话也。）
（路评：圣叹批语越咀嚼越有味。玉醅似水，又是相思泪，水无味，泪咸味，读起来却更有味，这是博喻；茶饭吃不下，因为肠胃里塞满了愁和恨，这是化抽象为形象；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视功名如粪土，这是夸张和比喻。）
【耍孩儿】淋漓襟袖淹情泪，知你的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分明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我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金批：妙文，自明。）
（路评：又是五组，两两相对。“青衫”原为“司马青衫”，典出白居易《琵琶行》；“伯劳”典出萧衍《东飞伯劳歌》；“且尽”句典出杜甫《绝句漫兴》；“未饮”句典出刘禹锡《酬令狐相公杏园花下饮有怀见寄》；“心内成灰”句典出吴潜《满江红·雨花台用前韵》。前人的诗词名句，封在坛中久了就变成了酒，其韵味香醇悠长；埋在地下久了就变成了煤、石油和天然气，其能量不可限量。）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千金体，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鞍马秋风里，无人调护，自去扶持。
（金批：妙文，自明。）
（路评：爱之深，怜之切。难得千金小姐想得这么周到。“荒村”两句妙对，意境萧疏，为下一折《惊梦》张本，或可看作“入梦之因”，“野店风霜”典出陆游《宿武连县驿》。）
【四煞】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西楼倚，看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金批：妙文，自明。）
（路评：“泪添”两句妙对，极夸张之能事。“恨”化无形为有形。“夕阳古道”典出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衰柳长堤”或可到宋词里找。）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尚马嘶。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金批：妙文，自明。）
（路评：“青山”三句与《三国演义》里刘备送徐庶情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夕阳”两句对仗工整，全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里的意境。）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将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包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金批：妙句，神句。入梦之因。奇句，妙句。）
（路评：前两句对仗，山色秋浓，残照艳抹，浓得化不开的却还是愁，“一鞭”打破了山里的岑寂，只剩下空空。后两句还是夸张，参看李清照《武陵春·春晚》“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2022.3.20.15:49.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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