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嘉靖(1554)
17岁那年,林月荣怔怔地看着屋子正中间摆着的大红喜服,上面金线绣着的云霞翟纹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小姐啊,听说新姑爷是个极好的,两榜的进士,人长的别提多精神了,听说在家都是老太师亲自管教,教养也是极好的,你必定是个享福的。”乳母在耳边不停的念叨,完全不顾林月荣满面的羞红。屋里的烛火晃晃悠悠,映出林月荣姣好的面容。是啊,想她也是吏部侍郎之女,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婚配这样一个男子也是可以的吧。日后夫家仕途顺遂,再生三两儿女,得一诰命加身,便是不枉费来人世一遭了吧。想到这儿,月荣不禁眉眼含笑,低头蓦然。
新婚后的那段日子也许是林月荣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丈夫教养极好,事事敬她顺她,公婆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日子过得一团和气。林月荣后来想如果自己那时能突生一场大病,就此逝去,恐怕丈夫还能多惦念自己一二吧。眨眼,三年时间过去,林氏无出,林姨娘和梅姨娘顺理进门,连同丈夫原来的大丫头一起做了通房。“你嫁过去之后,切记女则女戒,不可善妒。”父亲曾经跟她说过。她都一一记下,所以姨娘们每天来请安时,她都早已梳洗打扮完毕,坐在堂上,笑吟吟的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听着她们絮些闲话,眉眼带笑。夫家也是雨露均沾,在她这里留宿的时间终究是长的。比起京里那些出了名的宠妾灭妻的家门来说,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21岁那年,她终于遇到了戚云,那个注定是他劫数的男人。那天娘家派人来请,说母亲身体不好,怕是时日无多,请她回去住些日子。丈夫是同意了的,她边收拾东西回娘家去。可是她对母亲的概念那么模糊,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不曾抱过她。家中子侄众多,母亲并没有时间一一管教,每日不过是乳母带着自己,教养自己,后来进了女学,学会了读书断句,父亲的那间藏书馆遍成了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家中子侄无算,父亲专门在里面建了女馆,只供姐妹们看书。见到戚云那天,她正好读到《水浒传》里潘金莲和西门庆初相遇的那一段。以父亲的脾性,断然是不会收这样的书,定是哪位子侄遗落此处,她看了几页,觉得有趣,便收下来自己读了。“小生以为,娘子断是不该读这样的书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温婉的男声,她抬头,惊住,那样一个眉眼之间写满了风情的男子,一颦一笑都满是风情的盯住她,绝不同于父亲及夫君那样礼貌而客套的笑意。她怔住,嘴角含笑地低下头去。
她和戚云的事情在一个初秋的上午被传到了夫家,一纸休书就这么递到了父亲的案头。她想再见夫君一面,解释清白,夫君却已是早已不要了往日的情分,打定了主意不要再见。父亲指着她的脸说:“不要脸的贱妇,简直是败坏我林氏门庭,怎么养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个贱货”沾着凉水的皮鞭一下一下落在她身上,她嘴角沁血,一言不发。突然间她想到,自己那天曾问过戚云,为何潘金莲不能改嫁呢?为何就一定要杀夫落得家破人亡的惨淡收场?戚云看着他,淡淡说道:“身为女子,本就艰难,何必总问为什么,大概都是命吧。”这天杀的命,晕死前,林月荣想。
父亲最终是没有打死她的。只告诉她城外的水月庵将是她下半生的归宿。老道姑每天面无表情的然她做着早晚课,其余时间便放任她吟诗作赋,折腾香水脂粉一类。别的道姑也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偶尔有不晓人事的小道姑跟她搭一两句就会被老尼姑被骂的狗血喷头。听说戚云中了举人,也与陈家的小姐订了亲,明年就要去京里赶考。期间他来看过她一次,依旧的眉眼带笑,说道:“不想,你竟是成了鱼玄机。”她也笑吟吟的答到:“是啊,你不是也做了我的元稹吗?”相视无语,没多久,他便告辞了。那时,全城的人都知道,水月庵那个叫妙音的姑子生性放荡,能吟诗作赋,能喝酒猜拳,能做得一手好香膏,千金难求。城里的名人雅士都争相拜访,想要一睹芳容,一时间怡红院的头牌都被抢去了风头。
28岁的夜晚,她看着自己的菱花镜,左手边放着情郎李公子从苏杭州捎来的上好的缎绸。镜中,那眼角一段细纹竟是怎么也遮不掉的了,就这样吧,“我这一生究竟是图什么呢?”她静静的想,世间最好的荣华看过了,最美的情话听过了,最怀的名声也背负了,可是内心呢?却为何还是这般的荒凉。她想吟一句“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却也觉得是稀疏平常了。”只愿天下过往女子勿要以我为样, 当谨遵礼法,戒骄戒躁,戒痴嗔,戒妄想。
水月庵的妙音死了,投湖自尽的。林氏一门松了一大口气,这忤逆的女儿终于是死了。太师府松了口气,大概这就是因果报应啊。听说李家公子从苏杭回来去她坟上哭了一阵,没几日便又缠上了怡红院的刘姬。林月荣的坟前,野草一年繁茂过一年。很多年以后,戚云致仕回乡,满头白发地站在她的杂草荒芜的坟前,突然就泪流满面。想当年的那个为什么,何必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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