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源于那个下午。我捧着相机走在街上时,苹果的香气在某个瞬间掠过我。
不是超市或者水果摊那种堆起来的艳丽的苹果散发出的浓烈的果香,而是我小时候过年去奶奶家,和堂弟绕着村子拜年时,被不认识的爷爷奶奶塞进手提包里的一个个单独的,被包裹在塑料纸里的苹果的气味。
总之不是那种完好的上层阶级的精品。或许因为摘下时间久了,水分被蒸发而皱巴巴的;或许因为时间还没到就被摘下,某一面没长好而颜色斑驳。
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在遴选初期就被筛下,与精品头衔绝了缘。
那是我近期第一次感知到时间的变化。与线性流转的一贯认知有异,时间开始迂回。
01 食堂 女孩 时间中变老
中院食堂一楼新安装了中央音响,藏在天花板与柱子的接壤处,以当代抖音神曲对底下涌动的人群进行轮番轰炸般的洗脑。
而在它轰炸之时,门口常年霸占耳朵的面包房不甘示弱,仍旧以七八十年代的抒情歌曲做最后的抵抗。
再加上食堂阿姨的大嗓门和学生们的谈笑声,整个空间变成高压锅里煮烂了的粥,只等时刻一到,开始放气。听力神经敏感的我常常苦不堪言,好几次都打包了饭菜就迅速撤离。
某天,在等待打包之时,有个小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扎着高马尾,穿着连裤裙,抱着粉红色Hello
Kitty外壳的iPad,在这片拥挤的空间里热烈地奔走。
我见过她,就在去年冬天,食堂二楼还没关的时候。通常跟着她的还有位矮她两个头的妹妹,只是今天似乎找不到身影……在哪儿呢?
环顾四周,噢,原来她在冰柜旁的桌椅边占座。
快要放气的高压锅,那片区域的空气却稀薄得很,如同世外桃源般格格不入,刘子骥在拜访前都要斟酌一二。
之所以从来没人拜访,是因为她们用iPad看动画片外放的声音,形成了最奇妙的屏蔽器。如同一场龙卷风,除了风波中央是一场平静,被卷入外周的人们都苦不堪言。
小孩嘛,当周围世界乱成一锅粥的时刻,她们安然无恙也合理。
时间还没有找到她们,岁月还没攀上她们的眼角与眉梢,时光还没老,光阴鲜活如昨天。过去还没在她们心里留下根,未来还很远。
钟表甚至还没开始计时,指针安静地躺在原地。
一切都在默默等待着,等待着某个意外发生而女孩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时间终于开始流淌,越来越快,以无人可挡的加速度朝死亡驶去。
时间的运行没有法则,有时慢有时快,匀速行驶只是人类互相控制的手段。
我对时间的理解似乎怎么也无法抵达尽头,唯一得到确认的是:我们都在时间中变老。
那天我终于集齐4个快递,绕大半个校园去了趟西苑,又为了等正在派送中的第5个,顺道儿在西苑食堂吃了顿晚饭。
还没到下课时间,食堂一楼的学生稀疏如我的头发。我搬离西苑之后,这里添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新店点缀在老店中间,流量有些荒芜。
我在麻辣香锅和罗贯中之间权衡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它们旁边的西北拉面。为我盛面的奶奶又老了一点,笑起来嘴唇就快包不住牙齿。
过一阵子她问我点的是什么,我很想接下话茬:我大一大二那两年经常来这里的,搬到中苑就再也没来过。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现在我已经大四啦,就快失去生活在这里的资格了。
她得到了答案转身去拿菜勺。我在加料的区域迟疑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口。
或许在锋利的时间洪流中,我也被锉削成一个老太婆,丧失了年少的勇敢与稚气,只能退守绝望的城池。
02 图书馆 野鸽 影子的背叛
图书馆四楼西区某张书桌前,有两块玻璃安装的角度不一。从一块玻璃走到另一块玻璃时,倒映的影子会有几秒消失不见。
我最喜欢坐在那里,像是躲进了异域空间,我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我得以摆脱一切桎梏,藏进某个幽暗的角落。
与我隔着一面墙,楼道里有个女人在打电话。声音在疾风和电梯的升降声中显得越发空灵,明明不到一米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
偶尔会有笑声像热水瓶忽然炸裂,喊醒西区所有沉下头去昏昏欲睡的人们。于是沉闷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许多影子也在黑暗中爬起。
当我在四楼中区背书,日复一日念着“出版融合是将出版业务与新兴技术和管理创新融为一体的新型出版形态”的时候,倚靠在墙角的保温杯里的水在流失,和我的精力一起。我的影子藏在身体里,如狼似虎般吮吸着我的能量。
头顶上方,我看到一只野鸽子正从图书馆玻璃顶上慢悠悠踱过,而此时漫洒在一楼中区的光影中,有个斑点也在尝试与立牌的影子融合。
而当它们合二为一,那只野鸽子就将另一个自己藏在了这里。
没有动力的时候我会45°角仰望天空,以最小的存在感与最大的视野去观察图书馆的构造。
设计师的构思非常巧妙,用各种玻璃折射的光增强空间感,环绕的楼层向外延伸没有尽头。被浩瀚的空间包围着,人类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如果有人在打印机斜对方坐着,只需要三步——一脚踏在木制长椅上,一脚踩在扶手上,腹部发力,最后一脚就能触及那块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玻璃。
如果幸运的话,这块玻璃能够支撑起沉重的我,让我有那么一秒能站在这个空间的最高处,默默看着穿梭在每一楼层间眉头紧促的人们。
我从藏身之所钻了出来,站在栏杆上,一呼一吸都伴随着摇摇欲坠的风险。宇宙遥远的光穿过各种角度的玻璃照射到我身上,在我身后投下无数个狭长的身影。
被我驱赶出来的影子们诚惶诚恐,互相猜忌是谁背叛了集体,以至于被命运捉住,身不由己。这盛大的时空,如今竟无处可藏?
或许有人能看到我,就在一楼大堂背书的地方。她就像往常一样枯燥地背着“公元1445年德国人古登堡发明金属活字印刷”的时候忘了下一句,习惯性60°角抬头,撞见了我,脸色大变。
紧接着无数人聚拢来,以手指,以目光。
如果我就这么垂直倒下,风的冲击会把我整个人吹得支离破碎,四肢不受控制地挥舞。
最先坠地的应该是头,然后各关节碰撞、挤压,咯吱作响,像一只年迈的木偶。和大多数跳楼现场一样,鲜血会从伤口涌出,在瓷砖上蔓延成臭水沟的模样。
那些影子终于自由,而我留在了时间里。
意识模糊之前,我如愿看到了走马灯。
那是童年最为平凡的一天,天色不太好,母亲的杂货店没什么客人。我说我有点想吃鸡锁骨,然后母亲就二话不说锁上门,骑小电驴带我去延陵。
骑到半路下起小雨,常年放在车篓里的雨披却消失了踪影。从街头走到巷尾都找不到遗落的痕迹,我们只得淋着雨冲回家。
看啊,那些影子正在垃圾桶旁偷笑呢。
03 宿舍 新生 人生的循环
九月,大寝新住进一个新生。对,只有一个。
家长无法进校更无法进宿舍,庞大的整理任务都交给她一人。每一次走出小寝我都能看见她,很慢很慢地收拾行李,很慢很慢地洗衣服,很慢很慢地打电话问:“妈妈这个我该怎么用?”
一举一动都拘谨而笨拙,一捕捉到其他人的身影就飞快地逃遁开。她好像知道突如其来的自己,正在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三字舍友②号:“新生居然这么早起。”
三字舍友①号:“估计睡不着。”
我:“新生好像不知道只有她是新生。”
三字舍友①号:“那太惨了。”
二字舍友:“新生好白,你的地位岌岌可危……”
“新生”好像成了她的专属名词,十分有趣。
但凡她早两年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积极踊跃地履行学姐的职责,解答她一切疑惑。可惜的是时机不对。夹在一群即将退休的大四老人中间,她成了最小的信息孤岛。
我们都忘了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笨拙,面对天花板渗出的水茫然无措,搬救兵就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当时间作用于事物,失去就有了代名词。当时间作用于记忆,遗忘就有了形状。
十二月初,三字舍友①号找到实习,与我们吃了顿黄焖鸡,就拖行李离开了学校。
没人的宿舍灰尘漫天,霉斑四起,宿管阿姨建议我们把能带的全带走。所以当我们回到宿舍,见到的就只有一张防尘布和她空荡荡的床铺。
我还记得大一时刚见到她的模样,明明化着精致的妆,却可以行李箱一放下就抓着纸巾上去掀床板。灰尘撇下一层又一层,她妈妈就在下面递纸巾。
三字舍友②号的爸爸刚把洗干净的床板安回原位,开始铺床。二字舍友还没来。我站在门口,设想最后一位舍友的模样。
不久后她骂骂咧咧进来了,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南京话。整个空间的灰尘都抖了三抖。
学校没有给大四学生设置下学期的课程,漫长的五个月时间都分配给了实习。我们只要四月下旬进校完成答辩,就算毕了业,而后山高水长,原本朝夕相见的朋友便再难相见了。
我也是看到学校拉起的横幅上“祝2023届毕业生前程似锦”一行字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是毕业生。
当我提起“时间过得真快”的时候,我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超过了这句话本身。
我常常陷入不由自主的幻想,既然科技发展得如此之快,那么是否在未来某一刻,我真的能够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和那些即将熟识抑或渐行渐远的人再次遇见。
那天天气很好,翻滚的白云像泼洒的蛋花汤。我来到学校报到,领床卡,再过几天是军训;面试时我支支吾吾,还是进了学生会与社团,紧接着就被卷入各种会议与活动里,卷入快节奏的浪潮下。
以自由与浪漫之名,继续奔赴那场山海,去爱,去铭记,然后遗忘;去经历每一件我曾经历的事情,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抑或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默默陪伴着他们,听地铁3号线在沉静的夜色中呼啸而过。
我永远澄明,澄明地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而那时我可以不问将来,再次回到过去。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人生成为一场没有止境的循环。
可是,这种时刻会到来吗?
终于觉悟的那个上午,是很平常的听课期间,我在教材上把勾画和记录的动作重复很多遍。讲到某个知识点的时刻,耳机里响起丝丝的电流声,老师的声音变得机械而旷远。
就在这时我的心底涌起一股好久不见的熟悉感,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契机与来由,再追寻已经消失不见。
我在想,是不是那一瞬间时空凝滞,我穿越到小时候,把所有事情全都经历了一遍,回来后却被删除了记忆。于是在这个时空的我看来,那只是片刻的恍惚与失措。
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呢?都是很零碎的小事而已。
比如当我上高中时,早读课间趴在桌上补觉,把作业放在桌角等待组长来收;晚读课间做摘抄,一边写着一边想心事,前天数学考试的试卷轻轻盖下来。
比如当我上初中时,周末进校出黑板报。前后门都锁着没有钥匙,我和朋友就正大光明地翻窗。有一次朋友带上了她表弟,是个还在上一年级的小男孩,对九年级教室的构造感到尤为新奇,一刻不停地上蹿下跳。
比如我上小学时,赶集时在某个两元店里买的日记本被偷了。两块钱对幼小的我来说是多大的数目啊,我感到天都塌了。那天正在下雨,我在绵绵细雨中哭了很久。
……
“而所有这些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里。就像是眼泪,消失在雨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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