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那段时间,池州的天儿老是阴雨绵绵,回家后的天儿也是如此。渐渐的,都开始忘却了晴天的日子了,仿佛那已经是冰河世纪时的灭绝生物了。纵然还没有那么久,可记忆里,自从接了母亲的那通电话,就再也没见到半点光影。
离最后一门心理学考试还差13个小时的前一天晚8时,妈妈打来了电话。平常都是隔个三五天就通一次电话,这次竟然过了一星期才打来,一种不安的感觉顿时侵扰全身、蔓藤脑髓。拿起电话瞬时冲到阳台关好门窗才小心按下刺眼的印着电话标识的红圆圈。手机反应很快,就在按下的当时妈妈的话就连接到我这里、响在我的耳蜗里,妈妈声音异常地轻、异常地哑,不过还和以前一样,问我些无关痛痒的诸如吃得好不好、冷不冷这样的话。嗯嗯啊啊应付着,我知道重点不在这、也就缺少耐心听这些轻音乐似的前奏。终于,妈妈拐到重点,问我哪天回家?我回答着,妈妈马上又接着说,“嗯,你回家你爸在家了”,“我现在在合肥。”“合肥?”“嗯,‘家爹’在合肥大医院里,我和你姨在陪着他了。”后来没说什么了,至少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也没记进去。
“家爹”是我家乡对妈妈的父亲、也就是外公的称呼,读音类似于“嘎爹”。这个双音节词很土、老是让我联想起唐老鸭的公鸭嗓子,因此十岁以后就没叫过。这个“家爹”的家离我家绕了两条长马路,因此也不亲近。他这个人脾气古怪,有着极强的控制欲,稍不如他的心意他就立马嘴一撇像刻薄的晏子一样讽刺,说话吐字还时常不清不楚,因此容易给人留下没本事、还装道德家的反感,反正我是不大喜欢他。
但他这一生的确是很可怜的。年轻时的他是怎样我还没听说过,因此别过不提。自打我记事以来,他就没享受过,从前的日子恐怕亦是如此。我见到他,他一直是贫寒的打扮,戴顶蓝布方帽、披着单薄衣衫、绷着破了后脚跟和前指的黑袜、套着上世纪军绿色解放鞋,个子跟木板一般高,背微驼,眼睛也不大中用。这些年看书都得把眼睛凑到离字五厘米才看得到,姨劝他配副老花镜,他摆摆手拒绝了,因为怕戴上眼睛人家奚落他大文盲假装知识分子。
说起来大概将近二十年了,因为外婆和舅妈关系不太好,他从原来的房子里搬出来、在马路边建了一座小房子住,花了大半积蓄。约十年前,他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因肝癌去世了。听我妈妈说,在舅舅最后的日子里,一天晚上半夜,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直叹气,末了,才颤颤对我外婆说,“儿子没了”。在农村,儿子是给老子养老送终的,没儿子,至少在老人的心里晚年的幸福指望少了大半个天。听说,舅舅最后的日子里是有点怪他的,当年舅舅成绩挺好,要是他坚持供舅舅上高中、上大学,舅舅可能就不会如此积劳成疾、青年早逝。听来的事情真假已不再重要,有一件事却是极真,那就是在舅舅最后的日子里他是极痛苦的、舅舅去了以后他也是极痛苦的。舅舅去了以后,他的积蓄又一次清空。前两年,舅舅的大女儿、我的表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精神恍惚、自言自语、害怕外面的世界,有时大吵大闹、有时安静异常,很敏感很脆弱,一个人的时候会偷偷躲在暗处抹眼泪。他带着她,就好像当年他带着舅舅一样,两个人乘大巴去了南京大医院,住了好几个礼拜的医院,又一次耗光了大半积蓄。
去年,他一口气承包了二十余亩田地种棉花。依母亲的话来说,他是用命来拼了。一个七十多岁的瘦老头,外附一个也七十多岁多病体虚的老太太,即使我母亲、我姨帮忙,他也是费了半条命在折腾。南方传统的农人大概知道,棉花多是在盛夏盛开,盛开后就要及时采摘,以免被突来的雨袭了就不好了。一般的农人都避开盛夏正午的酷暑,在天气稍凉的早晨十点前和下午三点后才下田摘棉花,即使这样也热得冒火,所以一般都选择在凉一些的早上和有风的傍晚大量采摘棉桃以避免毒辣的日头、在燥热的时候躲在家里吹风扇剥棉花。他来不及。毒辣辣的日头烘干了天上的云彩、晒枯了田间叶子的时候,他还在大火堆一样的棉田里摘棉桃。外婆下不了地,就一直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剥着大山一样的、他源源不断挑来的棉桃。大暑天,泥汗从额头大颗大颗滚落,燥热的空气又在蒸腾着署汗,以至于后来就直淌着虚汗,但热极了还是感觉很热。热喜欢和痒在一起折磨人,咸汗粘紧了衣裳,又混合着数不清的、在棉林里招惹来睚眦必报的细碎枯叶子。没办法,和自己忍、和时光熬,实在受不住了就跳进田边的水塘里洗个澡。他只是个七十多的老人哪!
他虔诚地信仰基督,每周周四下午、周日下午有空闲就去邻村小教堂读《圣经》、祷告。农村小教堂的祷告很简单,就是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向神忏悔自己的罪行、乞求神的原谅,有时候还会求神庇佑、告诉神自己的小愿望。他每次去都跪在那向神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大概和舅舅有关,大概和表妹有关,大概和我外婆有关,大概和我母亲有关,但有多少是和他自己相关呢?
我猜不多,不然相必也不会这么快就倒下。病床上的他如今只剩下两个选择:不开刀,死;开刀,迟点死。这其中又充满着变数,世事无常,唯有死亡不变不灭。
究竟什么是永恒,都无法拥有完整。我看见希望,闪耀彩虹之间,光芒凝结与你我的那片天。不再追问你为何不能停留,微笑看见,爱的浮现。雨后的天空中又出现彩虹,天使的恩惠亲吻着世间万众。不再追问你为何不能停留,放下了执念,微笑现在。
纵然冬天的雨一直凌冽,等待会儿就总会停。雨停了,黑云散了,黄腊梅香了,彩虹就一定会出现。彩虹之间是老天的食道,现在,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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