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刘叔叔,是2006年大年三十。
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在车间实习半年后钢刚刚转正。怀揣着微薄的薪水,乘着火车汽车辗转另外一个城市,接上还在读研的男友,再次坐上火车,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山西看望一年没见面的妈妈,顺便,也让她看看,我临毕业前交的男友。
是的,爸爸去世两年后、我大学毕业后,妈妈再婚,刘叔叔是我的继父。
不过,毕竟是个成年人了,我和爸爸感情又很好。虽然,和爸爸离婚多年,苦了半辈子的妈妈再婚,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再婚时,刚毕业两个月的我,还拿出了全部积蓄,给他们买了礼物寄回去。但是,突然让我喊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做爸爸,心里上还是有些过不去的,所以,权且喊他刘叔叔吧。
据说刘叔叔为人还不错,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老好人,他大概可能也许,不会介意我一个小姑娘家家,这点小心思吧。
(2)
出了火车站,大老远看到胖胖的一身红衣的女人,小步颠着,急急向我走来。旁边另一个胖胖的黑衣男人,紧跟着她,面带微笑,大步跟上,一边念叨着,“慢点慢点,小心摔到。”
“妈~,你慢点。”我赶忙拽着男友,急急迎上,拉着妈妈的手,笑嗔道。然后微微扭头,对着他旁边的胖男人,笑着点点头“刘叔叔好”。然后拽过男友,“这个是东子,之前给你们说过的”。男友也腼腆道,“叔叔阿姨好”。
妈妈和刘叔叔都笑着点点头,接过我俩手中一部分行李,带我们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走去。“好孩子,大老远过来,累了吧,来来来,快上车”。
进得家门,布局和我原来的家差不多,只是方向正好相反。小小的50平的两室一厅,满地摆着接水攒水用的大缸和盆子,走廊里挂着绳子,上面晾满了衣服。厨房在逼仄的小阳台,也是摆满了锅碗瓢盆瓶瓶罐罐。客厅沙发茶几还算整洁,不过,地上也是摆满了水果烟酒。
嗯嗯,妈妈一向收拾不好屋子,还不爱扔旧东西。我原来的家里,我小时候读的书穿的衣服,甚至还有爸爸年轻时画过的图纸,穿过的喇叭裤花衬衫,都被她塞了满满一个储藏室。现在最流行的断舍离,放她那儿,是根本说不通的。这杂乱,太是她的风格了,就是不知,她把我们原来的东西搬过来多少,这么侵占人家的空间,合适么,我暗自腹诽。
(3)
一番忙乱之后,年夜饭开始了。我虽不饮酒,也不善言辞,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懂的,给自己倒满饮料,举杯:“首先送给刘叔叔和妈妈迟到的婚礼祝福。你们结婚那时候,我毕竟刚上班才两三个月,家离得太远,请假时间长了领导也不能批,所以,这杯是迟到的祝福,祝刘叔叔和妈妈永远幸福开心。”。
然后再倒饮料,“第二杯,这次回来,看妈妈气色好了很多,所以,真的是很感谢刘叔叔,谢谢您愿意照顾我妈妈,我嘴比较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总之,就是非常感谢了”
然后,我又满上,眼眶有点湿:“第三杯,妈妈,对不起,我没能力把工作签在离家近的地方,不能就近照顾你。好在现在有了刘叔叔和你做伴,祝你幸福,开心”
接着,男友也举杯,他虽酒量不好,但大事面前并不怯场,所以,喝的是啤酒。“叔叔阿姨好,初次见面,看到你们这么和气开心,我也开心。可能之前玲子提起过,我和玲子是她大学快毕业时认识的,现在异地交往半年多,虽说是一般人眼里的校园黄昏恋,但是请你们相信我的人品,也相信玲子的眼光,我保证,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结婚成家。”
听到结婚两字,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点点他,“说什么呢”。他笑笑,拉着我的手,目光平静又坚定,看着妈妈,也许,也看着杨叔叔。妈妈此时已经有点哽咽,举杯:“好孩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刘叔叔也举杯,哈哈大笑,:“好、好、好,英子啊,你看,玲子是名牌大学本科生,东子是名牌大学研究生,小华也是名牌大学本科生,小文虽然学历一般,工作还不错,咱家的孩子,都是有出息的孩子,老杨我走到哪儿,腰板儿都硬”。
这磕唠的,有点硬。我和男友面面相觑,有点接不上话,只得尴尬笑笑,低头吃饭。
小华和小文是杨叔叔家孩子,立军上军校,过年回不来,小文在外地做护士,今夜值班没回来。初次登门,没见到他们,我有点遗憾。
(4)
酒过三巡,脸酣耳热之际,杨叔叔突然提杯:“玲子,东子啊,咱这都是一家人了,再喊叔叔,是不是不合适了,你们,要改口叫我爸爸了啊”。
what?我……虽然自幼父母离婚,但为了我的学习成绩能更上一层楼,为了我能考个好大学,13岁起,初中高中阶段,妈妈都送我在爸爸身边度过。我的爸爸,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大学生,虽是理工科出身,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文采风流、论得了时政、讲得了红楼、写的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文,他为人书生意气十足、狷介疏狂,敢用英语指着领导鼻子骂、也能书写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帮邻里打官司,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才子,也是我唯一的偶像,我和他感情好的很。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妈妈文化程度不够高、读书不够多、格局不够大,而爸爸,除了对我无条件的好,对其他人都有些瞧不上。以致虽然当年上演了穷书生与富家女的爱情故事,可两人,最终还是因没有共同语言而分手。随后,那个矿上最年轻的总工——我的爸爸,辞去了总工的位置,辗转回到了老家奶奶身边。
如今,爸爸患病去世才不到两年,不反对妈妈再婚,不过是看她这些年自己一个人过太辛苦。当年爸爸患病,她出钱出力,也付出太多。每次看她在爸爸面前小心翼翼,如同小学生一般受教,我都私下劝妈妈放弃爸爸,重新再找一个。如今,妈妈重燃生活的希望,有了自己的归宿,我希望妈妈能够幸福,我不拦着她找到自己的幸福,但是,谁也取代不了我心目中,爸爸的位置。
更何况,作为晚辈,我一边努力工作挣钱还助学贷款,一边还要努力攒钱,倾囊中之力,送他们结婚礼物过年礼物。可这位刘叔叔呢,一没生我二没养我三没教我,和妈妈结婚半年,从未问过我哪怕一句冷暖与否,钱是不是够用。
当他是妈妈的老伴,尊着,敬着,甚至假装亲密,给他长脸,都没有问题。可是,做我的爸爸,他凭什么?!
(5)
那天的后来,我哭到哽咽,妈妈拦阻无效,刘叔叔把男友灌趴到桌下。后来,男友强提了一口气,踉踉跄跄走到门口,“玲子,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带你走。”
我担心他喝多了出不了门,他说“这个家待着,我也憋屈。你放心,咱俩肯定能平平安安,回家。”
我扶着他,开了门,一步一摇,跌跌撞撞,下了四楼。然而,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我没能扶住他,他摔下了楼梯,撞在门上,晕了过去。
毕竟人生地不熟,我慌了神,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她送了床被子下来给东子铺上,说是给姨夫打了电话,他待会会带120过来。说是刘叔叔也喝多了,犯病了,她得回去照顾他。然后,她就流着泪,上楼了。
那夜,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妈妈再婚后的家,大年三十,是在医院,守着昏迷不醒的男友度过的,一夜枯坐,到天明。
(6)
第二天,不顾姨姨舅舅拦阻,我们就启程回了男友的老家。
之后几年,逢年过节,我只寄东西回家,再没登过门。直到,和男友结婚,回门。
不晓得其他地方婚俗怎样?但我理解的回门,是要从我自己家,由婚车接到饭店。
可是在同妈妈讨论这个事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让我回,那个曾经爸爸和她的家,那个我住了十三年的房子。
她说,现在修路,那里很不好进去,可明明,住在同一个矿区的舅舅,还时不时的,要去市里的姨姨家串门;
她说,房子年久没回去,门打不开了,可是,这世上,不是还有一个行业,是开锁匠么;
她说,自己太忙屋里太乱收拾不出来,可是,她不是,只是一个快退休的小学老师么?再说这世上,不是还有保洁么;
爸爸那里,爸爸和奶奶两年内先后去世,乡下的老房子无人看守,几近坍塌,只余几个姑姑,住的也比较远。再说,虽然姑姑们愿意为我操办回门礼,可是,妈妈不还在么,回门妈妈不露面,找姑姑们算怎么回事?
一辈子,我就只结一次婚,回一次门,想要回自己家,怎么就那么难?
那天,在单位从来笑脸迎人的我,第一次,在走廊里没控制住自己,痛哭失声,把领导都吓到了,却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
后来,在姨姨的再三劝说下,我同意从宾馆出发,坐婚车,去饭店。整套回门礼,我如同牵线木偶,表演整个流程,只为的,全了妈妈和我的颜面。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去过妈妈那里了,只逢年过节寄一些东西回去。偶尔,她和刘叔叔带朋友路过我们工作的城市,我也好吃好喝星级宾馆招待他们,但是,他们行色匆匆,从未来过我家。
(7)
五年后,我怀孕,生子,婆婆眼睛不好,带不了孩子,我也不放心找保姆带孩子。无奈,电话请示刘叔叔恩准后,请妈妈过来,帮我带孩子两年,直到上幼儿园。逢年过节她回家,我们上班时请她过来。
然而,这两年来,不止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妈妈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她说刘叔叔嫌她久不回家,说同事们笑话他,说我妈妈不要他了,说如果我妈妈再不回家,他就要和她离婚。
我倒是觉得这人心眼太小,有心劝妈妈不要和他过了。可这么多年,他俩买新房一人出一半钱,他家两个孩子上学婚嫁生子,妈妈哪个红包也没落下。更何况,没我的存在,人家老两口时不时的各地游玩,小日子过的很是滋润。姨姨舅舅的生意,和他也互有业务往来。他俩,他们,已经成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分不开,舍不下的一家人了。而我,这个十三岁就离开妈妈,去了爸爸身边求学,如今工作又远在他乡的游子,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终于,在妈妈和我一次次的电话保证下,捱到了孩子上幼儿园,大概适应了两三个月,妈妈就回去了。
(7)
小孩子的记性啊,真的是太短暂了。虽然妈妈带孩子两年多,一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出一身病。可是,妈妈回家一年后,有一次带儿子去上美术班,老师让孩子画一个植物,上面画一些果子或者花,然后分给自己的家人。
我儿子画了红色的豆角,然后分给爸爸妈妈奶奶甚至还有家在远方但逢年过节偶尔来一次的姑姑大爷哥哥姐姐,唯独没有姥姥。后来打电话,说起这个事,妈妈说,刘叔叔还开玩笑说:“别看你带孩子那么久那么累,你看才一年,孩子就把你忘了。”说这话时,她有点哽咽。我问儿子为什么画的豆角没有没有姥姥的,孩子说:“姥姥不来看我”。
今年开春,孩子肺炎住院,我给刘叔叔打了电话,请妈妈来帮忙照顾,出院刚半月,再次因病毒感染住院。直到两个月后,身体才慢慢恢复,可以上幼儿园。期间,他俩又闹两次离婚。直到妈妈回家。
前段时间,孩子又染上疱疹性咽峡炎,高烧三天,嗓子疼的吃不下饭喝不了奶,烧退后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那时正值月末月初结账报税,单位走不开,我问妈妈还能不能来,她相当为难,让我给刘叔叔打电话。
我想了很久,罢了罢了,孩子是我的,凭什么让妈妈两头为难。后来给单位领导说明情况,征得领导特许,带孩子上班两周。
我们办公室,有位胖胖的爱笑的老同志,小我妈妈七八岁,人称李姨。儿子一见她就非常喜欢,直喊李姥,那么怕生慢热的孩子,每次看到张姥,恨不得缠人家身上去。好在李姨也非常喜欢孩子,每次我忙的顾不上说话的时候,她总会想办法抽空给孩子找点事情做。
后来我问孩子,怎么那么喜欢李姥,孩子说,像姥姥。问他姥姥哪儿去了,他说姥姥回大同看火车去了,不回来了。问李姥是姥姥不,他说不是,但就是喜欢。
儿子也常常问我:“妈妈,我想姥姥了,姥姥为什么不来看我了?”我只能告诉他:“姥姥身体不好,要回家休息啦,等她身体好了,再来看你”“好吧”小家伙很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看着儿子天真的笑靥,我常常忍不住想,如果,爸爸还在世,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我常常还在想,再过几年,等妈妈和刘叔叔都老了,如果刘叔叔倒下了,妈妈肯定会照顾他到终老;可是如果妈妈先倒下了呢,这位自私的刘叔叔,还有他远在他乡的儿女,能照管我的妈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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