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晴空,黄土飞扬。
这便是三秦大地农村里最普通的景象了,甚至是中国北方农村最普通的景象。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路当中或许还有几块几千年来怎么也踩不平的顽石,这路只有一人来宽,有时收窄,有时又宽成一个麦场的样子。这土路也没有什么界线,只是路旁长满了暗绿色的常常被人、牛、驴或者车轮压上几下的野草野菜。当然,隔不远,总会有些可以歇脚的白毛杨。
这种路在北方的农村里无穷无尽,连接着村子与田地,连接着这里与那里,连接着许多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世。
《百鸟朝凤》就是一个行走在这样土路上的故事,我眼所见,不仅仅是三秦大地的故事,也是整个北方乡村的故事。
生在这里的人,早就被无处可逃的黄土和无处可逃的日头浇铸了脾性。
游天鸣自小就被父亲送去焦三爷处学唢呐,当然不是因为小天鸣想学,而是因为这是他父亲的心愿,所以这个过程少不了打骂与泪水。当他父亲在焦三爷家里拿起瓢狠狠地揍他时,眼里竟全都是怕天鸣学不成唢呐的急迫与慌张、而毫无怜惜,我实实在在地心寒了好一阵。多年过去了,父亲的形象变成了焦三爷,小天鸣的形象变成了离开唢呐班的二师兄。虽然焦三爷已经伛偻,他却一脚踹开二师兄的家门,一句话不说,拿起二师兄蛇皮袋里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本就不干净的衣服更是沾满了细细的黄土粉,最后焦三爷一脚踩在袋子上,像个大山,压在头顶。这时候,镜头在屋里半卧床的二师兄老母和匍匐在一方小院中到处捡衣服的二师兄间来回切换,两张脸,一张刻满皱纹想悲鸣却发不出声音,一张青筋暴起想爆发却紧闭双唇,最后,焦三爷一脚踹倒二师兄背手离去,我竟也未从焦三爷身上看到一丝同情或理解。只是相比小天鸣背打时的心寒,这时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沉重与压抑。
固执,见不到情理的固执,甚至是自己子女都不问苦乐的固执。
这就是农村里父亲的形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上层阶级发明出来的东西,反而在中国最根基的人群里,在中国最广大的农村中,被世世代代地坚信着。一个是天鸣的生父,一个是天鸣的师父,为了他们的固执,一个让天鸣去学吹唢呐,一个让天鸣去守住唢呐。他们,原本也是天鸣,也被他们自己的生父,被自己的师父,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再往上,再往上,每一个农村的儿子,都有这样的父亲,每一个农村的父亲,也终于会有自己的儿子。
这种固执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种地也好,经商也罢,读书也好,做官也罢,就算是这里的吹唢呐,也不过是固执的一种表象罢了。父亲觉得自己应当是权威,应当有权决定儿子的人生,从生养嫁娶,到读工去留,中国的父亲并不把儿子看成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自己意志的延续。
其实对于父亲本身,他也并不将自己看成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上一辈和家族意志的延续。
这意志是什么?这意志从何开始,到何结束?庄稼汉们并不会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就算思考过,一天的劳作后也会把这个问题扔给鼾声。
意志会变,但是固执不变,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庄稼汉,将自己的人格与脾性献给了脚底的黄土,作为独立的人留下的,是这现在的我们看不太懂的固执,是走到这个时代见不太到黄土的我们,看不太懂的固执。
可是北国的农民,若只剩固执那也太无趣了,实际上,农村中的景象与人物,远比现在城中长大的孩子想象的要有趣。
庄稼汉们,并非是形象上的如此木讷。除了固执,他们还有狡黠,还有现实,还有善变,还有自负,还有可爱,还有难为人查知的多情。
狡黠,从河边三三两两种地收粮时那风趣的对话可以看到;现实,从天鸣的父母给天鸣妹妹说媒,就为了给天鸣讨个媳妇好传后可以看到;善变,天鸣父亲对天鸣和天鸣那套唢呐说“收起那些破玩意,出去打个工”时可以看到;自负,从焦三爷教训天鸣什么地方产的烟叶最好可以看到;可爱,从焦三爷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睡倒在地可以看到。多情,那便更多了,无论是老两口默契的一举一动,还是急忙套在天鸣身上的蓑衣,还是自己儿子出息了在同乡面前吹的牛皮,还是不让自己的儿子徒弟知道的那些夸赞,未必不如情诗来得更加动人。
而且那九曲八弯的唢呐声,怎么可能是内心干枯的人所能吹出来的曲调?
但是这些有趣,相较于固执,不过是音乐中打的一个花。哪怕是现实与善变,也并非是固执的反面,而是固执的另一种形象,是父亲们推行自己所认为的正确,采取的一种做法而已。我们的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对于父亲来说,固执就是正确的底气,正确也是固执的原因。有趣只是固执生涯中的一点调剂。
不过一直以来,所固执的,只是固执本身。
是这无处可逃的黄土和无处可逃的日头,让人的心压成一团坚硬的石头。
种地是个极其枯燥的事情,弯腰直腰,手起手落,早出晚归,庄稼汉与庄稼婆几乎一生都在做这些事情。汗滴到土里毫无踪影,毒辣的太阳照在背上,脖颈上,双臂上,无处可藏。不是不会有丰富的表情,只是这光与风霜把脸雕刻成了不会动的模样。不是没有柔软的善解人意,只是这光与风霜把心压成了一团坚硬的石头。
但是社会总是变的,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那个几千年来一直在种地的中国了,传统的生产方式被急速地推翻,连带的上层建筑也发生着急剧的变化。虽然我们可能并无感觉,但是回头看看,从中国人学会种地就一直没有太大变化的社会关系已经被这个时代冲击的七零八落,如此说来,什么唢呐,什么秦腔,什么其他的民俗艺术,都不过是无关重要的小事。只剩父亲的固执还是用多种方式在中国人文化DNA里顽强地遗传着,不过也难说这种固执是不是什么时候也会消失不见。
在这种浪潮中的执着,你说不上是一种悲壮还是一种无谓。
就像这个电影,你说不上是让人绝望,还是给人一丝希望。焦三爷在唢呐班还不算完全消失的时候离开人世了,游天鸣遇到了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机会,不过前途与钱途依旧不明,二师兄与三师兄身负残疾再也吹不了唢呐,蓝玉和妹妹到西安包工程去了。
影片最后部分,西安城墙上的那个吹唢呐的卖艺人,平添了这个十三朝古都一丝悲凉。
吴天明老爷子拍这电影的时候已经年过古稀,我想,他早过了追问对错的阶段,也过了说教了的阶段,是悲壮是无谓,其实本身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说是悲壮唢呐就能活过来了?说是无谓唢呐就没人坚持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不必去说教什么,只是兴致来了,缘分到了,这个故事、这个地方、这个乐器与这个导演对了眼,你们觉得拍的好也罢,你们觉得拍的不好也罢。有人觉得是为了宣传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也罢,有人觉得时代浪潮挡不住也罢,都不打紧。吴天明老爷子只是用镜头给我们讲个故事,讲个他觉得他有缘一讲,我们也有缘一听的故事。
但是作为观众,我们不能说这个电影拍得没意义,这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于北国乡土一曲唢呐的故事,但是总得有人去讲才行。更何况是人过七十,还在一线的中国第四代导演吴天明。
这是缘分,更是造化,所以我们应当心怀敬意。————————————————————————————————
其实说实话,这部电影拍得还不错,不过还算不上是经典。演员们标准的普通话多多少少让人有点出戏,情节也略有琐碎和平淡,讲的故事基本上也算是常见的故事,。一些手法可能现在来看有些过时,但是在这里却有些可爱,比如天鸣学会吸水时群鱼与飞鸟的蒙太奇,这是很质朴或者说是很简单的电影技巧,却在这里平添了一份孩童的烂漫。个人来说,长大后的游天鸣太帅也让我感觉有点怪怪的,不是说帅不好······只是我觉得演青年游天鸣的李岷城看起来也太白净太机灵了些······
不过还是要说,这部电影的可贵之处是它不把观众当傻子,导演并非那种自负之人,想通过一部电影对观众说教些什么,也不想在一部电影里藏什么高深的玩意。他只是把普通农村的普通事情夸张一下艺术一下给大家看而已,所以有人评论说这部电影三观不正或者固执不前,对这种评论一笑置之好了,也别想从这个电影了获得些什么人生的大道理,这就是一部简简单单讲故事的电影,是一部尊重观众,不去说教的故事片。
当然,这部电影还是很煽情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坐在同一个电影院里的青年,中年,老年都哭得稀里哗啦。
对于我来说,有一个镜头就足以让我对这部电影刻骨铭心。
晚年的焦三爷身体已经不行了,躺在床上把游天鸣叫过来训话,“游家班在你手上散了?”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沉默背后是焦三爷那愤怒的眼神。这个眼神是第一个让我觉得电影不假的眼神。
以前看电影,哪怕是很纪实的电影,我总是能知道这是电影,这不是真的。演员演技再好,我也清楚这和生活不一样,可是饰演焦三爷的陶泽如老先生的这个眼神,这个父亲的眼神,让我芒刺在背。我下意识地去躲开这个充满了失望、愤怒、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如同躲开我父亲的眼神一般,我竟会躲开荧幕中焦三爷的眼神,这还真是头一遭。这个眼神真的不是演出来的,我相信陶泽如在那一刻是动了情的,而我在电影院中,也为这真情所共情了。
如果有时间,《百鸟朝凤》值得一看。————————————————————————————————
其实写人生中第一篇影评,是为了夹带一些私货的。因为看到故事中的水庄,很像自己的老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我故乡的根便在如同焦三爷居住的水庄一样的村庄。尽管故事发生在陕西的黄土高原,而我家在山东的低山丘陵,但是黄土还是一样的黄土,也就是厚薄不同罢了。
看到村里的石碾,庄户人穿的枣红色秋衣,村里的小姑娘白底蓝花的布衫,不管是种地还是下雨都要戴的草帽,甚至是拿着镰刀割麦子,焦三爷手上拿的旱烟杆和游天鸣送的干烟叶。我总是能想起在650公里外的我的老家,白埠村。我总能想到在那里种了一辈子地的我的爷爷。
小时候我还经常住在白埠,在文章开头的那种土路上和姐弟们追逐打闹,走遍了整个村。爷爷也是白天忙着种地干活,闲下来听听戏,没有太多话也没有太多表情,抽着一杆旱烟。每到春种秋收的时候,爸妈也会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也假模假式地学学怎么干。长大些了,读了中学,时常会回去一趟,不过不会在老家里住了,村子里也有了游戏机,后来也有了电脑,也不再去土路上傻呵呵地到处跑了。爸妈的工作更忙了,爷爷种的地也少了,渐渐也不用再帮忙。到了大学,一直到现在的研究生,没有什么时间回家,更别说回老家了。爷爷也终于服了老,不怎么种地,专心在院子里养点花,种点菜。
文章开头的那种路,也完全不再是我玩耍的地方。现在,回去只要是车能走的地方就一定会开着。我走这种路的机会,只剩下了上坟祭奠。
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路当中或许还有几块几千年来怎么也踩不平的顽石,这路只有一人来宽,有时收窄,有时又宽成一个麦场的样子。这土路也没有什么界线,只是路旁长满了暗绿色的常常被人、牛、驴或者车轮压上几下的野草野菜。当然,隔不远,总会有些可以歇脚的白毛杨。
去上坟只有这一条土路可以走,走到头就好。
那是一大片平地,据说风水不错,三面是沂蒙山系的末端,一面是沂河不知道哪一级的支流。风在这片平地上一年四季的吹着,每次我去,都是湛蓝的天,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这片平地只做坟地也未眠太可惜了,坟头只是这一大片麦田的点缀。过年来了,便是遍地可爱的细小的麦苗;清明来了,便是一眼碧绿;刚放暑假再回来,已经成了金色的麦浪;到了差不多中秋回来,只剩金黄的麦秆了。如此往复,年又一年。麦子的轮回也如同人的轮回,在这土地上降生,又要回到这土地去。
在这片平地上呼啸不止的风,让我恍惚,在这个地方我便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成了家族和一代一代父辈们意志的延续。唯有这样的路,这样的地,这样的天,这样的庄稼,才能养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脾性。
只是这样的场景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少,不知该惋惜还是该随他去,心里唯有不知为何的沉重。这也是为什么在《百鸟朝凤》中,一见到这样的土路和这样的村庄,见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我很容易就被打动了。
有缘生于斯长于斯,就别问该做什么了吧!缘分到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造化了。
有缘分来这世间直至今日,正满二十二年,以后的路也像电影的结尾一样,自己说不好是会更落寞还是有希望,给别人看的,只是一个或或淡或咸的故事罢了。
于我自己,便是遇着一个又一个缘分,又努力一个又一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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