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您九十三

那一年，您九十三

文/祝桂丽（2018.3.20）

        一曲唢呐，高亢激越，打破了乡村的宁静，旋律合着飞溅的水花，如泣如诉，泼洒在二月二的雨幕里。其他乐器随后跟起，一路往南，迎接父母的碑。乐调中的悲切，遮盖不了许多生的欢乐。我想起，你喜欢看热闹。今天，你喜欢吗？母亲生前虽然不太喜欢，但是，沉寂了18年，偶尔热闹一下，估计她也是乐意的。

        雨停了。鼓乐喧天，鞭炮齐鸣，竽、箫、琴、笛、歌、舞……在您去世百日立碑的日子，乡亲们为你和母亲做了一个既庄重又热闹，欢乐多于悲切的仪式。他们脸上都在笑。我惶恐着，不知应该哭还是笑……

        您八十八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费了多少口舌，终于说服你同意把几分土地让给堂哥堂嫂种着。

        不用再跟着季节忙碌的你，似乎丢了什么。麦收季节还好，没等咂摸过味儿来，速战速决，麦子晒干入库，村子里又有了许多闲人站街头聊天。秋收大忙季节，看着人家忙碌，自己手脚没有地方放，在大街闲逛看风景多么不自在，甚至觉得几分可耻。于是，你就去帮乡亲们干活，拾起木掀扬场，拿起扫把掠场，那架势一丝不苟。似乎，鲜活的日子又被你握在掌心里。乡亲们不好意思让你干啊，怕把你累着咋办。

        终于，无所事事捱了一年，享清福的滋味，并没有让你感觉得舒服，反而感觉好像被世界抛弃了，没有着落。于是，找到大姐，你很严厉的声明坚决要种地，不容置疑。大姐只好去堂哥家把那几分土地又要回来，赌气不再帮你去耕种。你也不在乎，下了一场雨，按照季节应该种黄豆了。买上一袋化肥，叫上村里一个闲汉帮你去种豆子。只是，你忘记自己的地界，把紧挨着堂嫂家已经种上花生的地块，又种上黄豆。终于种完了，用耙子搂平，出了一身臭汗。但是，你喜欢这种汗味儿。看着远处杨柳冒出了新绿，心满意足的坐在地头，任凭春日的暖阳晒着脊背，您努力挺了挺弯曲的腰杆，似乎，还是当年。

那一年，您九十三

        一场雨后，你的黄豆混合着堂哥家的花生一起出土了，你习惯要去锄地。二里地，偏要骑自行车，锄柄搭在车把，甚至还挂个篮子。你说，学会的技艺，一旦扔下就永远也不会了。你怕丢掉学会的技艺。但是丢掉的还少吗？你曾经喜欢过画画，据说，画过不少，但如今只剩一张自画像保留着，证明你曾经跟艺术走近过。你九十岁了呀！比你年轻的我们，都不敢这样骑车。这不，路上拐弯时，就摔着了，髋骨裂了。

        这次的受伤住院，让你明白，还有比不能种地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呆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饭需要人喂。你热爱自由，不再固执要种地了。

        一个多月后，终于重新拥有自由。不能种地，只好看热闹。有吹鼓手，你要去看；三里五村赶集，你也要去，不顾家人的担心。

        命运要带你走的那天下午，你还是出去看了光景。甚至天擦黑，你还对姐姐说：“那边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人死了？”姐姐做了羊汤，你喝了一碗汤，吃了一些羊肉，外加半个包子，你夸汤挺好，姐姐却发现你似乎出了不少汗，摸摸你的手，好凉。赶紧让您上热炕躺下，盖上被子，你却蹬掉了，姐姐问怎么回事，你说，胸口有点闷。也许上趟厕所会好点。自己去了一趟厕所，回来，躺下，突然问了一句：“我再没有其他衣服了？”姐姐很是纳闷，说，你有许多衣服啊。

        姐姐赶忙打电话叫120，通知我们。不到十分钟，医生来了，抢救无效。说，这老人家真是老了！

        是么？！生与死就这么简单！

        其实，您没有时间死，我想这样替您跟人们说。

        我们赶回老家的时候，你先一步赶回来了。替你沐浴更衣的时候，你身子还是热的。他们把你扶起来，坐着，你的腰板挺的很直，俨然是为自己人生添写的真实注脚。你垂着头，安详的闭着眼睛，两臂松弛，睡得好香。我不再怕你发脾气，从小我就不大愿意亲近你，因为你严厉。现在，你却那么温厚。我拿起洁白的棉袜子，替你穿上，我怕透风你会冷，把衬裤脚严严实实塞进袜子筒，然后，穿上千层底的靴子，他们替你打扮好其他的了。端详着您的手，与往常一模一样，突然想要握一下，好好跟你告别。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亲近生我养我父母的机会……

        生，是你、我正在经历的事情，我们说，含泪，也要笑着活；死，也是必须经历的事情，笑着走过，有何不可？

        一路上，麦苗正在返青，抬头，迎着春风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