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雪山明亮清冷,一片银光中几个移动的黑影,将雪踩得咯吱有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走近时方看出是四人抬着一顶担架,虽脚下陷入深深的雪窝,仍步履轻盈。四人身后跟着一粗壮大汉,一双船样的大脚,把前面四人踩雪的声音打乱,在两行脚印中间,扫出一条雪路来。
一行人默默无声赶路直走了一夜,在天边渐渐升起数道云霞时,来到一处山坳。那山坳低洼处有一方池塘,池塘边依山建造了一排十来间石屋。
大汉径直走上前去,将挂着一面黄色门帘的房门叩响:“敢问空空大师可在?小可祝家镖局祝行仁烦请大师救家母危病。”
“且等片刻。”屋内一个稚嫩的声音之后,便是一阵唏唏索索,又有金属碰撞之声,最后一声痰嗽,门帘晃动,走出来一个束发童子:“请客官将病人抬进来。” 四位家丁不等吩咐,迅疾将担架抬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对门一张简易方桌,桌前一张矮矮的长条案,正放下担架,桌旁两把原木椅子,右手空旷,可见墙上悬挂一些不可名状干草,左手半幅纱帘遮住一张老旧木床。
空空大师端坐在左手那把木椅上,鹤发童颜,圆圆的脸上一双黑豆眼儿,骨碌碌乱转,身上一件分不清颜色的大敞,未系腰绦,站起身时,大敞便在他圆滚滚的身子上晃晃荡荡。
空空只把担架上的锦被掀起,见一位干瘦老妇青黄色脸庞,紧闭双目,无一声息,便翻翻老妇眼皮,搭一搭脉,轻描淡写一番,便笼手摸着下巴沉思。
祝行仁不耐,上前道:“大师可有咐吩?家母是何急症?”
空空道:“取针来。” 小童端上来一个托盘:上有一个棉布包裹。空空自取了包裹,打开,亮出九根约三寸来长亮晃晃的银针出来,朝小童努努嘴。小童扶老妇坐起并揭去衣衫,露出中衣来。
空空太极起式,一招云手推向老妇背后,另一手海底捞针将针扫起,顺势将针抛出,一招手挥琵琶未使尽早已换成蜻蜓点水,唰唰唰,双手迅疾点了几点,众人未及眨眼,针已分布老妇督脉五穴,大椎处则没入肌肤。空空看向小童,小童早心领神会,端了一杯茶水来,空空将一杯水抛出,一道银光,茶水尽数洒向老妇任脉。
“哦呵”老妇长呼一声,应声醒转,转动浑浊的眼球,看了祝行仁一眼:“为娘还活着吗?” 祝行仁喜极而泣,大喊一声:“娘啊”上前拉住,“您还活着,是空空神医救了您。”扭身便拜。
空空却不推让,由他拜了。
祝行仁揖着并不起身:“敢问大师,素问大师九针闻名,因何老母只有五针?”
空空笑道:“余下几针是老朽送与你的。”说时便扬手甩去。
祝行仁不由警觉,待要运力护住要穴,双臂却已先麻木动弹不得。低头看时,合谷及二白处皆见银针没入骨髓。他运内功却未能抵御外力,倒引来腹中搅动,一股热气导引,将内力外泄而出。祝行仁大惊:“大师这是何意?你我无怨无仇,为何要害我性命?”
空空将圆圆的眼睛眯起来,含着笑意:“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宁家庄之事么?”
祝行仁失色道:“你是?宁一公?”
空空道:“看来故人仍相识啊。”
祝行仁长叹一声,立时跌坐于地:“也罢,欠的债终究要还的,只求你放了老娘。”
空空道:“我既行医,治病救人便是本份,你我虽有夺妻之仇,杀子之恨,我却也不能害你性命,更何况孱弱老者?只容你受尽九九八十一日的磨难,尝尽人间苦楚,便知悉我的痛楚。”
说完便要拂袖而去。
四个家丁看了半晌,正自懊恼,齐齐抽刀,要上前拼命。
祝行仁道:“罢了,你等何曾是他的对手?”
便由小童卸了老妇和祝行仁手臂的银针,自行收拾离去。
祝行仁自难忘二十年前的那一场灾荒,匪盗横行,民不聊生。宁一公有些身手,路遇不平总要行侠仗义。有一日,宁一公路遇匪盗行凶,挺身而出,与众匪相搏,正不敌间,祝行仁挺身相助,合力共挫匪盗。二人惺惺相惜,宁一公将他认做自家兄弟,请他到宁家看家护院。不料祝行仁血气方刚年纪,看中了宁一公刚刚生产,白白嫩嫩的俊俏娘子。他日思不得,竟生恶意,勾结匪盗,将宁家洗劫一空。 宁一公身受重伤逃脱而去,自此销声匿迹。祝行仁趁乱将宁娘子抢了去,却不料宁娘子不甘受辱,跳井自尽了。
祝行仁懊恼过后,怕宁一公寻仇,便遍寻名师,十年练得武功自成一派。
十年的安稳,让祝行仁放下心来,自思宁一公是伤重而死,便放开手脚,开得一家镖局,行走江湖,渐有威名。
宁一公现身,勾起祝行仁反思之心,他自思罪孽深重,自己儿孙绕膝,却令宁一公家破人亡,日思夜想,渐渐受七情所伤,竟五脏俱裂般,无以排解。九日之内,千般悲痛万般忧伤袭上心头。由那宁娘子自尽想起,五十年的鸡毛蒜皮一并变幻为无尽的愁怨,七尺汉子哭天抢地,直闹得家犬不宁。第十日,他终于止了泪水,瞪起惊恐的眼白,躲进床底,连三岁小儿也视如猛兽,任谁也唤不出。第十九日,祝行仁却怒上心头,拿起板子追鸡赶鸭,见谁打谁,拧着吊梢眉将所有下人骂个痛快。如此这般,闹足整整八十一日。
待祝行仁终于清醒过来,想人生若梦一场,只不知是自己这八十一日的忧思悲恐甚,还是宁一公几十年的慢性折磨更甚?到八十岁老娘处请安,长跪不起,又跪足九日。自老娘处出来,祝行仁便招集家院人等,拆了镖局匾额,发送银两,遣散家丁。
自那之后,祝家镖局,便从江湖上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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