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

我和冬瓜是在去年五一的时候认识的，我放假回家，他在软件上跟我打招呼，趁着也无聊，随便跟他聊了几句。

没过几天，他邀请我去他家。我在一个小学门口的巷子里看到他，他嬉皮笑脸地朝我走过来。不得不说，我被他的一头蓬松的卷毛吓坏了。

“Hi，非主流帅哥！”我故意开他玩笑。

“你欠揍啊，凭什么说我非主流？”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白眼翻到了宇宙空间站。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玉米须的质感，“就凭你这顶假发，给你点个赞。”

“……假发？！你去给我买顶这么美的假发来呢？”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不觉有些好笑。想起一个disco diva，张蔷，跟他的发型有些像。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拍了我一掌，力量宛如一个disco ball。我捏着肩膀跟他上楼。

他家里快要搬空了，他的房间只剩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挺干净的。”我说。

“废话，后天就连这些就都要搬走了。”

“搬去哪里？”

“新家啊。我买了新房子。”

“我操，你这么有钱！”

“每个月还2000房贷。”

“哦，你有工作吗？”

“正在找。”

“所以你爸妈帮你还？”

“不，主要是蹭。”

我好奇他是怎样在每个月无收入的状态下蹭出2000块来的，我想可能是搜刮他的朋友呢，没再多问。

两个人坐在床边上聊各种话题，漫无边际，漫无目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费洛蒙的气息。彼此的呼吸慢慢停滞，他越来越靠近我，然后嘴巴贴上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脸，“你涂了睫毛膏吗？”

“没有啊。”他停下来，明显有些尴尬。

“这么长…”

“对啊，天生的，不要羡慕我。”

“才不会…”没等我说完，他就手到擒来地把我死死地摁在了床上。两只睫毛在昏暗的房间里忽上忽下地扑腾，他的脸很清瘦，轮廓分明，眼睛细长而深邃，整个身体都很轻盈。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层棉被钉在了床上，即使没什么压迫感，也无法动弹……

我洗完澡，他穿着内裤在床上抽烟，盘着腿。我不得不说，他的腿很白很细很长，腿毛也很少，女生看了都会眼红。我准备回家了，正收拾东西，“我们出去逛会儿吧，肚子饿了。”他的声音幽幽的飘过来，感觉好像跟我很熟络的样子。

“你怎么不吃啊？”

我们坐在烧烤摊上，夜里的声音依然喧嚣，像潮汐一样哗啦啦的。他吃东西的时候专注认真，像个正在考试中的孩子，头上还绑着“必胜”的红带子。我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帮他倒醋碟。

“我减肥呢。真羡慕你们这些人，狼吞虎咽跟饿了八百年的猪似的，但就是怎么海塞都塞不胖。”

他得意死了，“废话，我连你都吃得下。”

“好啊，有本事把我身上的脂肪都吃了。”

然后他伸手过来摸我的肚子，我下意识的反手一巴掌，“吃你的，你这个多动症患儿。”

“你的外号叫什么？”他突然抬起头来，很严肃地问我。

我有些无所适从，“问这个干嘛？”

“这样以后就方便叫你了啊，我朋友都叫我冬瓜。”

“不会吧，你的外号不应该叫‘猴子’吗，你这么瘦。”

“就是要反着叫才有意思啊，白痴。快说你外号叫什么？”

我有些懵了，上了大学以后，很少有人叫我的外号了，于是我翻箱倒柜地从记忆里寻找。

“荷包蛋吧，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这样叫我。”

“哈哈哈哈哈，太土了笑死我了。”

“……”

“不如这样吧，我给你取一个新的外号，只有我可以这么叫你。嗯，就叫你‘鸭脚板’吧！”

“什么鬼！你才是土中龙凤！不准叫这个！”

“那就叫‘弯弯’好了。”

“…不准！哪个村儿听来的土名字！”

“好的，弯弯。”

……

从那以后，他一直都这么叫我，尽管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被他那么死皮赖脸叫久了也就习惯了。

那天晚上，跟他吃完烧烤，我们在河边散步聊天。夜色微凉，河岸边的光影交错，我们路过一排排坐在河边喝茶打牌的陌生人。河风阵阵，吹得人安稳。我扶着河堤上的栏杆，静静俯瞰这座温柔的城市，突然就想起大学的初恋来，这座桥，这条河，这些路，我跟他都曾经走过，一瞬间很多笑泪交织的故事五味杂陈地涌上我的心头。

夜的帷幕拉开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我心里有一股熟悉的暖流，像过电一样窜遍了全身。我开始有些发热，不知所措。

“怎么了，你害怕吗？”

“没…没有。”

他牵我的手变得更紧了，拉着我从人群中招摇过市，猖狂至极。我又紧张又兴奋，又…难过。

这些他肯定都不知道，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感动。我也不知道这份感动来源自哪里，总之，我不知道这一秒的自己该做些什么来化解自己的慌乱。

因为曾经另一个人也这样牵过我，用同样的方式。历史总是惊人的巧合，有一瞬间，这两个人的样子在我眼前重叠了，我有些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我们走到没人的角落里，他拉着我的手一拐，我顺着惯性被他抱住，嘴巴立马很识时务地跟进。他的吻湿湿的，像正在融化的冻奶油。

后来有个朋友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去唱歌，他硬是把我也拴上了。KTV里的人平均年龄至少大我10岁，我有些胆怯，本来以为会跟我一样大。

“你不是跟我一样大吗，怎么你的朋友都这么大？”我有些疑惑。

他说那些都是他之前带团时认识的客户，虽然交情也不深，但在这里他也没什么别的朋友。他之前自己组织旅游团带人旅游，是个没有导游证的非正规导游，后来因为单子难拉旅游行业不景气就没做了。

我果然跟那些人不在一个圈子，他们都热衷于各种敬酒。跟陌生人之间的敬酒就像假笑一样虚伪，我有些不自在。他很聪明地看出来了，“你就坐着唱歌好了，酒我来帮你喝。”说完继续跟他的朋友游刃有余地周旋，他跟他朋友说我生病了不能喝酒，笑脸迎合了一圈人。

我有些羡慕他，能那么驾轻就熟地融合进这样的场合，什么人他都能照顾到，感觉八面玲珑的样子。我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他跑过来给我端水，喂我吃水果，给我点歌。

我唱了一首《洋葱》，他说，你是学音乐的吧，竟然可以比我唱的好。我说就你那五音不全的嗓子，你是在侮辱我好不好。他是真的五音不全，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笑话他，甚至还故意捏起嗓子怪腔怪调地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最后他让我跟他合唱《喜欢你》，全程像打了鸡血一样嗨，我们对视着，他笑，动作幅度很夸张，“喜欢你，那双眼动人，那可爱面容…”，每一个眼神都落脚在我身上。

后来他说KTV很闷，让我出去陪他抽烟。我们在走廊的角落里接吻，他说，“我今天真开心。”

我说，看得出来。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为什么？”

“因为遇到你了啊。”

回去以后的第三天，我们就在一起了。跟他把这辈子的情话都说完了，别人看了我跟他的对话，可以掉完一年份的鸡皮疙瘩。

五一收假，我回学校上学，他来成都找工作。他住在他的朋友那，我周末会去找他。

我下了公交车，老远就看到他来接我，活蹦乱跳的。这次他的头发剪了，人清爽很多，不再非主流了。我正在为自己苦口婆心软硬皆施的教化成果而感到欣慰，就看到他穿了一条孔雀开屏一样的灯笼裤。一见面我就开始损他的裤子，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感觉出来有些不高兴了，我想可能真的是我有时候太刻薄了。

他带我去他朋友上班的美甲店，我进去的时候很羞涩，跟他的两个朋友和美甲店老板打了招呼就被他安排坐在沙发上。我开始玩手机，心不在焉的，感觉很不自在，好像他的朋友都在观察我，讨论我好不好之类的。

他去隔壁水果店给我买了一些橙子，拨好了喂给我吃。

“喂，冬瓜，对你男朋友这么好，从来都没对我们这么好过哦，这个朋友还能做不？”

说话的那个叫拐拐，比冬瓜大一岁，有些微胖，一看就很喜庆，哦不…很幽默。她人非常开朗，也非常放得开，笑起来像滚雷，耳膜都能给人炸穿。之前在学校跟冬瓜打电话都能听到她在旁边跟冬瓜嘻嘻哈哈地打闹。“拐拐”是冬瓜给她起的外号，“冬瓜”也是她给起的。冬瓜说之所以叫她“拐拐”是因为她话很多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拐拐”在我们这边的方言里就是鸟的意思，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

冬瓜的另一个好朋友叫静儿，长得很漂亮，性格跟她的名字一样，温柔文静，说话很小声，人比较大方随和。

下班以后我们几个人去吃了火锅，然后我们四个人去了gay吧。那是我第一次去这种场合，之前一直比较排斥去太闹的地方，况且还这么特殊。但这次跟他和他朋友一起去，很有安全感，又兴奋又紧张。

我向来酒量差，酒品也差，半打喝完我已经醉生梦死了，然而我们玩骰子也玩得兴起，索性又点了一打酒，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觥筹交错中，思绪迷离。舞台上有只穿一条丁字裤的肌肉男在跳舞，有女歌手在笼子里唱Lady gaga。冬瓜拉着我去了一遍又一遍的厕所，因为喝了太多酒，我们终于可以自然而然的在别人面前毫不顾忌的拉手、接吻，这里都是同道中人，可以放下所有的包袱做回最真实的自己，可以终于不用再顾及别人的眼光。

回座位以后，隔壁桌有一个男生在看我们。我转过头去跟他对视了一眼，他对我笑了笑。冬瓜看到了马上把我拉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像是在示威。

玩到后面我和静儿喝趴下了，躺在桌上昏睡，拐拐开启荡妇模式跑去临桌勾引帅哥去了。不一会儿，她被冬瓜架了过来，她开心地对我们说，“对面那两个帅哥是直的，我们还互留了电话号码，哈哈哈哈哈！”

出了酒吧，她就趴在一棵梧桐树下狂吐，我蹲着，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狂笑了起来。冬瓜和静儿开始打车。

出租车上，我躺在冬瓜身上止不住地狂笑，大家都不知道我在笑什么，都觉得我在耍酒疯。一旁的拐拐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脸侧过去，对着车窗，我从车窗的倒影里看到了路边的霓虹灯，和她脸上默不作声的眼泪。

回去以后，冬瓜才告诉我说，她前两天失恋了，她男朋友劈腿把她甩了，他们谈了三年。

他们住在美甲店老板提供的出租房里，三个挤一个房间，房间很小，只有十几二十平米，拐拐和静儿睡上下铺，我跟冬瓜打地铺。外面有一个公用厕所和厨房，还有一个阳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半个老成都。隔壁有另一个人在住，是拐拐的同事。冬瓜说，那个人很快就要搬走了，我就能跟他住那个房间不用跟拐拐他们挤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疲惫，早早就睡了，房间很挤，但睡得很沉。

第二天拐拐早早地就去上班了，静儿上下午班，在外面打扫清洁，我和冬瓜上午十点过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漱，天气很热，刚洗完澡背又被汗水打湿了。我和冬瓜下楼去超市买来冰镇的饮料和冰淇淋，回来以后悄悄地把房间门关上，在里面做爱。

静儿好像知道里面有动静，故意大声干咳了几声。后来干脆直接来敲门，“你们俩干嘛把门反锁啦，肯定在做坏事～”

我把门打开，有点尴尬地朝她笑了笑，“哪有，我们刚刚在互相打闹…”

“哦～是吗？”她露出坏坏的表情。

那一天的相处，我才终于松一口气，感觉到他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很喜欢我，却又觉得沉重。

儿童节的那天，我跟他提了分手。在一起差不多一个月的样子。分手来的突然，没有铺垫，之前关系也一如既往，没什么波澜，好像这个决定是我的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一样。

编辑长长的句子，犹豫，发送。短暂的几分钟，一个决定。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回复我，出人意料的，他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没有问原因。

我说，“以后还能做好朋友吗？”

他说，“不可以，我没办法接受跟前任做朋友，尤其是，深爱过的人。”

“对不起。”我也没解释原因。

“您的好友已开通了好友验证…”

再次点开他的微信，我看不到他的朋友圈了。QQ空间我也进不去了，签名改成了“不离不弃，纯属童言无忌。”

至此，我们再没有联系过。刚开始的两个月，会经常看到他在我空间的访问记录。有一天，熟悉的对话框突然跳跃起来，是他。

“弯弯，我好想你。”

我回他，“我在。”

他没有再回过我，头像也再没有亮起来过，QQ空间再也没有了关于他的访问记录。

我于是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彻彻底底的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我们彼此最终成为了漫长生命里的过客。

和他分手的原因很多，我嫌弃他不够优秀的文凭，找不到好的工作，他的经济条件也不太好，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看不到未来等等种种。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我不再喜欢了，或者说，没有喜欢过。

和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前任，有因为他对我很好，靠着某种幻觉支撑我跟他在一起了一个月。

我清醒地知道我是罪恶的、不堪的、自私的、势利的。我也能够想象到他会有多么难过，但我依然觉得，在该终结的时候终结是对的，尽管我背负了原罪。

我带着这份原罪，也至今没有得到幸福的感情。我知道，这可能是一种救赎。我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但我感谢他对我的爱和陪伴，让我也觉得自己曾经拥有价值。

只是偶尔会想起他忽闪的睫毛，这么美的睫毛，我再也不会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