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天地辽阔,山川草木、人畜和人造物挤挤挨挨,好像太平盛世中煦暖春日下的集市一样热闹非凡。
可是人终究只有一副四肢一具肉身,她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全部的资产。就算风月无边,我们每个人也只得这一具身躯可以出入其中。
人在天地间走一趟的过程,也许就是这样慢慢意识到除了眼下这具躯壳别无所有的过程。
生路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为自己准备的。我们理直气壮的哭泣、叫喊,要让世界给我不容等待的回应和满足。那时候,父母(或者别的抚养人)就是一个婴儿的世界。
可是一个小人儿慢慢变大的过程中,发现随着躯体变大的,还有世界对自己的要求,在世界的规则里,大就意味着更有力量,于是你理所应当该从全然的获得者慢慢转变为给予者。世界不再满足你,相反的,你应该去让这个世界满意。
一个人应当给予什么呢?怎么给予才能让世界满意?伊丽莎白二世说:“我们都是为别人服务的。”你看,她贵为国君,也有这样的领悟。难怪那么多人说,一个人必须为别人着想,为人类社会创造价值,才不枉此生。
这观点深究起来,似乎很有一些互利互惠的原则暗含其中:你为我服务,我为你服务,大家都好。世界也得一片和谐融洽。于是,很多人恭恭敬敬的从为父母家人服务开始做起,把这具躯壳当作世界的工具,有极端的,甚至为了集体牺牲生命,得了烈士的褒奖。
等到有了孩子,不论生孩子这件事是出于为父母或国家考虑,还是出于自身基因传递的天性,总之,这具躯体增添了新的服务对象。为了另一个或几个小小的身躯,她勉力挺直脊背,去背负那些肉体的重量,满足他们的愿望。也常常顾不得为其他人服务的宗旨了——大多数人的肉体停止长大以后,力量也同样每况愈下,有限的力量只能给予越来越少的他人。
且不论那些希望得到满足而未曾得到的他者是否怨怒,那么,得到了的人满意吗?这个世界对这具躯体的给予满意吗?
一个明君让国人满意,但她的子女可能却对她怨愤不已。一个死囚让世人痛恨,但他的妻子也许对他至死不渝。这时候,是少数的满意低于多数人的满意吗?按照古希腊哲学家的见解,少数服从多数就是臭名昭著的暴政之一,两个人锦上添花的满足为何就比一个人雪中送炭的圆满更有分量?这样量化比较本身是否就是对生命和情感的真正不敬?
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回答。我们在糊里糊涂的做给予者的路上跋涉了几十年,终于走到了躯体老化的时间点,对上班族来说,这个时间点通常是退休那一刻,对女人来说,也许更晚,通常是她无力再做家务、带孙辈的时候。总之,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予别人的,这具躯体已经是老旧过时的机器,除了还耗费能源,无力再产出什么价值了。
我们从给予者又回归为需求者,可是,世界还会像对待一个嗷嗷待哺的小人儿那样满足我们吗?
不会了,世界给予最初的满足,是因为怀着对一个可以作为未来给予者的希冀,当生命的曲线下坠到重新接近原点,死亡成为即将到来的永恒的空虚,这具躯体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被满足呢?这时候的满足是永久的亏欠。无论世界,还是他人,几乎都不会愿意做这样的赔本生意。
人来天地间走一遭,就是这样从得到,到给予,最后无可给也无所得的路。人世没有新鲜的路,可是每一个新鲜的躯体,还是无视那些“人生如寄”的感叹,满怀欣喜的踏上了这条路,自信满满的认为自己这具躯体绝对会跟从前的、其他的任何一具躯体都不同。正是一番冉冉行暮、人世弗新的景象。
从这一点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领悟是很自然而然的。生存本来是天然的权利,为什么从存在开始那一刻起,一个生命要自己在天地间争取一个位置,甚至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了存在而消耗生命,这是不是一种荒诞?
难道存在本身不是不言自明的吗?我们为什么内心也以为自己的存在需要什么人、什么社会来盖章认证?
日暮途穷,倚门回望来路的时候,这具老旧的躯体是一个人还能拥有的一切。
感受着她,抚摸她皲裂老皱的肌体,让我们想象一下:名利能否弥补她为了名利而折损的那些自我?死后的声望能否让当下的肉身知觉?至于子息,也许到了下一代,已无人记得这具老躯壳曾经的名字,就算有极少数人被后世铭记,此刻的肉身能否从想象的死后声名中感到真实的愉悦?
人世的路可以很长,长到我们应当跳出眼下的得失,一路远望和想象五十年后画下句号那一刻;人世的路也可能很短,短到甚至只有猝死前分秒的时间后悔自己一路上的浮光掠影。
为今世的自己而活,还是为死后的自己而活?这是一个问题。
在今世的路上,为自己而活,还是为满足世界的需求而活?这是第二个问题。
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人生的大部分疑难,就有了做决定的纲领。
我们常常迷惑于现实,困顿于岔路,因而生出万般可怜,在无力再在天地间造出哪怕一点声响的最后,要如何对自己这一场寄旅感到满意?如何感到自己曾真实的感受过存在是怎么回事?我相信答案就在对上面两个问题的解答之中。
今日生出这些感慨,也许,是他秋带愁来?至于秋往何处?我却不需他带将愁去。人生的愁绪,是因为犹疑不决,以及,明知无力可为而欲有为。
想清楚自己的答案,不把这唯一的躯体当作他者的工具,真实的感受存在本身吧。所谓“天命”,就在于此。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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