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上次见面,我们已经有十个年头没见了。我从未想过再次见到他的笑容是在这种地方,鲜花、草地、黑伞、墓碑,黑白照片里的他,模样和十年前离开我家时一样。可惜他当时是低着头,背稍稍弓着,抓住门把的手手指关节泛白,直到门重新关上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我们那天吵了一架,从未有过的凶狠。因何而吵架?起因是阳光里出现灰尘的样子。
没有见面的日子里,我在每个季节都会收到一封他的信,来信地址没有一次是重复的,这很符和他的性格。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四处游玩的肉体自由人,他只是个热爱自由和浪漫的凡人,他是个可以为了寄出地址地名意义而奔走的白痴。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不肯懂也不敢明白信的内容与地名的意义。
我收到的最新的一封信是在夏末,也是最后一封。信里有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个邮箱,一个编号,一个号码。特别之处在于,名字是他的笔迹,其他都是印刷字体。
在一一确认我所接收到的信息是真实的后,想象中的悲伤并没有出现。我只是明显的感觉到心空了,身体迅速被一股麻痹感侵袭。不知过了多久,老式挂钟的嘀嗒声传入耳中,我仿佛被惊醒,拖着空壳游走在满屋的灰尘里。
(二)
天亮时我便出发。
我以为我会泣不成声,我以为我会抱着坚硬冰凉的石碑质问他。可是我只是抱着花,盘腿坐下,呆呆的看着照片,直到他的容貌在脑海里鲜活。
城里开了一家音乐餐厅,我俩约了一起去尝尝鲜。那天我迟到了两个小时,我看见他站在路口,肩上帽子上落了一层白雪,鼻子通红。我俩眼神对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水汪汪的双眼。他笑了,眼睛也跟着笑了,我一下看到了星辰。我朝他跑去,心想他怎么年纪轻轻却笑得那么慈祥,还像个老头一样活动手脚。当我快到他跟前时,老头立马变少将军,飞身给我一脚。我在他的连环脏话中扶着墙站起来,并且花了一个月的稿费在那顿晚饭。
但真的好吃。
他的眼睛是真的好看。
笑容也是和照片上的一样。
(三)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杂货铺,我买了店里最大号的收纳箱。
玄关、客厅、厨房、卧室、客房、卫生间、书房、阳台,我在其中奔走。一件又一件东西叠进箱内,他的钥匙、他的杯子、他的小砂锅、他的汽车模型、他的枕头、他的四件套、他的剃须刀、他的信、他的吊兰……
他的我。
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拉出回忆。来人是他的哥哥,容貌上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且很不喜欢我。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我瞥见玄关镜子里的我有一头白发。
原来一夜白头是真的。
哥哥直表来意:陈聿生前交代,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来看看,确认你的情况。
他的哥哥临走前问我:你想过他说的“量人”是哪两个字吗?
好久没听到的称呼。毕竟只有他才会这样喊我,也只有我会喊他“白聿”,取自——“白痴的陈聿”。而他坚持我喊的是“白玉”,取自——“君子洁白如玉”。
高中时我俩看的一部小说中出现过的一种动物,量人蛇。我叫林文量,长得高,脖子也长。于是,陈聿开始喊我“量人蛇”,后来变成“量人”。
再后来呢?答案或许在哥哥带来的箱子里,那里面装的是陈聿所有的日记。
我按照日期一本一页的阅读,有几页写满省略号,最后一页的页下角写着——“无人知晓,陈聿之良人是量人。”
我俩相识至今,我不止一次希望“量人即良人”。
(四)
阳光在地板上留下两道差异极大的光,一道绚丽斑斓,一道明媚洁白。那扇窗户的玻璃一半是白玻璃,一半是七彩玻璃,是他坚持要做成这模样的,他说这像我又像他。
我躺在光里,灰尘被惊扰得翻滚逃窜,眼泪被推搡掉进耳朵里、花白的头发中,有的滚落在地上。
他开始慢慢出现在我眼前,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手指穿过头发。我的哭声盖过他的声音,我想告诉他。
人生短短几十年,我只是没有参与你的零到十二年。前路漫漫又茫茫,你在我身边并肩行走二十三年,你变成信和文字陪我走了十年。此后你是光,是风,是月,是世间一切,我将带着你和你的愿继续前行。但在此之前,容我悲伤,容我嚎哭,容我幻想你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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