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青藏之旅—F
达格架喷泉的出现让我们前往拉孜的行程晚了数个小时,于是我开始专注赶路,一直赶到拉孜县的查务乡才略为休息了一阵。
坐在车里抽烟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眼前一座颇为壮观的三层小楼,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查务乡逸夫教学楼”。又是邵逸夫老先生捐建的!在如此荒僻之地仍然能见到他老人家的善举!我想起邵老先生是今年初逝去的,那阵子,很多人都在用不同形式纪念着他,而我自己也曾受惠于他,就读于由他捐建教学楼的学校。我捻灭了烟蒂,走下车,恭恭敬敬的对着那栋教学楼行了一分钟的注目礼。心中默念“老先生,一路走好。”
拉孜近在眼前,彤即将向南通过樟木口岸前往尼泊尔,而我则要继续东行。然而三天的同行却已情愫渐生,我们彼此都有了不舍。最后,我做出了送她去往樟木的决定。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然不像旅行出发时那样黯然了。
拉孜往南就是珠穆朗玛峰的所在地——定日。车缓慢的行驶在施工中的路面上,不住的颠簸。
夜幕早已降临,唯一的亮光只有车头灯那两团向前交汇的淡黄,除此之外,仿佛置身混沌。月光偶尔会穿破云层,借着路边的山体反射出成片的灰白,再形成巨大的影影绰绰的压迫感。我觉得自己像在巨兽间穿行的蝼蚁,一个再小的闪失,都会让我粉身碎骨。我想起大北线黑沉沉的荒野,想起将近阿里时那场泥石飞溅的暴雨,想起暴雨中血红色的闪电……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开始久违了的恐惧。我几乎不敢眨眼,深怕一霎那间我就会彻底消失在高原的黑暗里面。
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终于出现了,打破了死一般的宁寂,也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算算时间,从萨嘎到定日不到400公里路我已整整开了14个小时的车,紧张结束之后的疲惫瞬间袭来,全身都像是软成了棉花包。
我深吁一口气,转身看看彤。她倒没有多紧张,微微一笑,似乎在祝贺我们又一次成功的跋涉。
这个季节的定日可谓繁忙,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几乎住满了每一家宾馆。但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们却好像被珠峰洗涤过心灵似的,善良、热情、真诚。珠峰宾馆的负责人一边道歉自己客满,不能安排我和彤,一边不厌其烦帮我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到了还有一个房间的珠峰吉祥宾馆。
没有想到宾馆的条件竟然是从噶尔以来最好的,干净、整洁、设施完善。如此的房间让我心情更加愉悦。彤也很开心,哼着轻快的调子梳洗后,身着一身浅蓝色茧绸睡裙翩然飘至我面前,没有作态、没有羞涩,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一点火星瞬间燃起……
当夜,缱绻缠绵。
晨光明媚,我们相拥着睁开双眼,相视一笑,彤多少有些羞怯。于是我起身去买来早餐,而她也也开始整理行装。
象一切热恋中的人们一样,我们共同品尝着在这雪域高原上甜蜜的爱情,难分难舍。
因为路况的原因,我们放弃了前往珠峰大本营的打算,继续向西南方向的聂拉木出发了。沿途还是一样的藏地风景,只是突然间多了些种植着青稞和油菜花的梯田。绿锦黄绫,一圈圈叠绕在起伏的山峦上,衬着蓝天,与一团团的云朵相恋。
聂拉木检查站刚过不久,陡急的下坡突然出现。
眼前的景色开始让我惊诧,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西藏。清淡的雨意里,蜿蜒的公路两侧山如叠翠、云雾缭绕,几条白练时隐时现,山谷中的河流鸣响着奔流而下。
各色的花木不知师从凌霄殿上哪位仙人,纯用绿色泼洒开的水墨,或浓、或淡、或干、或湿,这一片深藏丘壑,那一抹趣意盎然;线条简洁的写意任那寻常的色彩也激荡飞扬、开阖挥洒;山石中被水雾濡湿的赭色又在水墨画上匀出浅绛;细密的纯红、纯黄工工整整的排布着,分明又是一幅幅绝世的重彩;翠竹与苍松随风慢摆,又有谁分得清那是最细腻工笔还是最浅淡渲染的白描?
海拔越来越低,向山谷里的河流汇聚的溪水从容的洒向蜿蜒向下的公路,然后越过公路在公路的另一边形成新的溪流。车在穿过一注水帘时,我索性停了下来,任水流打在车顶上,哗哗作响。我倾听着分不清大小多少落在车顶的水珠声,像是从容踏进了谁的梦里,鲜嫩、馨香、恬淡……
再往前行,一道被水流冲刷成的山谷上布满经幡。我很想去整理那任风雨斑驳后的色彩,想把那已垂落的经幡重新悬挂起来。我走下车,心中默默诵念着也许不准确的真言。一刹那,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原来不知何时,云已收雨已住,那无所不在、轻烟般的薄雾也瞬间消散。我抬起头,努力的张望着天上的太阳,远处山峦上的浓雾还未散去,却也被突然出现的太阳渲染的晶莹、夺目。我感到我和那些彩色的经幡与云雾一起都被太阳照亮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和这德庆塘原始森林一样那么鲜艳,那么愿意在这天地间轰轰烈烈去绽放自己的生命……
几处绿茸茸的急转弯之后,一棵树让我哑然失笑,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长成那样一种怪异的形态,活像一个伸腿曲臂的人偶。我只能揣测那颗形态怪异的树是在舞蹈吧,他应该是欢迎来客的使者,轻轻地告诉我,在他身后就是樟木小镇——我和彤的目的地。
“仙乡”一词不知从何而来,但樟木一定是可以被称为“仙乡”的地方,山峦的怀抱里,深深浅浅的绿和浓浓淡淡的白遮掩着她,是在掩藏还是在护卫?高低错落的建筑物顽皮的不被我的双眼轻易捕获,我有些焦急了,快些吧,快些进到镇子里去,好好感受一下仙乡里的生活。
远处,一面鲜红的国旗迎风招展,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在哪里读过一段叫做《国旗阿玛拉》的报告文学,讲述了一位当时已是百岁高龄的老人次仁曲珍,在西藏解放之前是个苦命的农奴背夫,年过半百的她在新中国被分得了土地和财产,结束了她悲惨的农奴生活。为了表达心中的谢意,她开始四十多年如一日每天在自己的院子里升国旗,她的行动感染了很多人。如果这个老人还活着应该快一百一十岁了吧。这个老人就生活在樟木镇。
终于进到了樟木小镇,小镇完全是生长在山上的一棵大树,只有一条主街道曲折上下。主街之外是沿着地势四通八达的小径,刚刚还是在屋前,走几步竟然到了山顶;刚刚在小楼里面,穿堂而出却又到了树梢顶端;刚刚两面都是房舍,一个转弯竟然就悬在了山崖之上。
路旁的建筑物明明看着普普通通,可总觉得就有一点不太真实。那街道上的墙面统统都是童话里的绿色,几粒白色的小花不经意的点缀其间。偶尔露出一点砖瓦色的低墙矮檐,上面却又生长着像小人国里花园般的微缩景观,明明都是小草,却偏偏看起来有的像大树一样巍峨,有的就是绒绒的草皮,相互间配合得那么默契,组合得那么完整,完全就是一片草坪上一丛小小的树林。看着树梢上欲滴的水珠,我真恨不得缩小到像个米粒,生活在那一块块砖瓦之上。
在樟木小镇徜徉的时候,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进了桃花源一般,时光会凝结。直到月色洒落之时才发现时间依旧慢慢流淌着,饥饿感也随之袭来。和彤一起步入一个精致的藏家小楼,一对母女热情的招呼了我们。
“钟灵毓秀、日月垂青”已不知被多少人滥用过,当看到那藏家的女孩时,我瞬间被点醒了,原来这句话是形容她的。许多年前我在桂林时也曾见过一位壮家女孩,从那时起我就得出了一种结论,汉家的女孩子总会有百里挑一的丽色,在很多少数民族里,丽色轻易是看不到的,但只要你看到那就一定是让拥有丽色的汉家姑娘百不及一,甚至千不及一的绝色。那绝色若不是日月山川精心琢磨而来,又会有什么理由点缀于尘世之间呢?除非,她们本就是日月之下某一块青石、某一缕清溪。
耳边是女孩山泉般淙响的清音,眼前是她流云似婀娜的仙姿,明眸皓齿、玉颜青丝、呼兰体麝。
然而樟木小镇是会经常停电的,于是突如其来的黑暗阻断了我的痴迷。烛光里,和彤一边继续赞叹着女孩,一边慵懒的享用我们的晚餐。
醇香的牛肉、细嫩的米粒、清爽的酸奶。这餐饭的余味直到今天仍会袭上舌尖。
彤动身通过樟木口岸前往尼泊尔。我留在了这里,继续细细品味这个能让人爱到疯狂的镇子。
我从镇子的入口徒步前行,在镇中最繁华的区域,一段在这里少见的石阶吸引住了我,抬头看去竟然是一座烈士陵园。怀着一份好奇我登上石阶,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先是“气壮山河”四个大字的照壁,照壁后面的高处就是纪念碑,上面写着“修筑中尼公路的烈士永垂不朽”。我突然想起从聂拉木往樟木的这条路确实不同寻常!道路虽然是依山而建,但经常会有一些急弯和下坡让人无法想象是怎样安放或者说悬挂在山体上的;很多地方两侧的山体被密集的钢丝网打着钢钎固定起来,防备着不时下落的巨石;还有些地方原本就是把整个山体移平才有了路基;短短三十余公里的道路海拔高度从近五千米骤降至两千多米。我相信这样的道路在这个世界上无出其右了。于是,我怀着肃穆的敬意开始瞻仰这座烈士陵园。
照壁上的“气壮山河”是开国大校陈子植将军题写,他也正是主持修建中尼公路的修建指挥部指挥长。纪念碑上的字则是开国中将张国华将军亲自题写。纪念碑上的文字题于一九六五年,上面有着政治挂帅的时代烙印。但有些文字今天读来仍然热血沸腾“……万众一心,劈开世界高山,群策群力,斩断激流险江。轻度索桥,灵活机智,飞攀软梯,英勇顽强……辛勤三载,筑路千里,万古险阻变通途……烈士捐躯,山河气壮……”
陵园里安息着百余位当年为中尼公路献身的烈士,当中80余位就牺牲在从聂拉木到樟木之间的三十余公里。我沿着烈士的坟茔缓缓走过,有些墓碑上写着姓名,有些则只有“无名烈士”几个字。我眼前出现了幻影,年轻的面庞、强健的身躯在着群山之间挥汗如雨,坠落、溺水、落石……鲜血终于冲开了一条坦荡的公路。
陵园一侧,一座石墩上依旧青烟袅袅,十余条洁白的哈达供奉在上面。我知道,深情的藏族同胞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陵园里长眠的烈士们。因为,正是这些烈士们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走出陵园,我再次转过身,恭敬的鞠了一躬。愿在这青山环抱中,烈士安息。
重回街道,心境渐渐不再肃穆,多了些快乐。这里的建筑物独具特色,混合了汉族、藏族、夏尔巴族的风格,整体看来鲜亮、明快、色彩丰富。根据房子主人的兴致,还会用各种的植物对建筑物进行装点,更是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店铺的招牌大都使用汉、藏两种文字,有时还会见到尼泊尔文和英文。
就在我随性的拍照时,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叫住了我。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在用英语和我打招呼。我磕磕绊绊好几句之后才算调整好了频道,与他顺畅交谈。我实在没办法快速适应在中国领土上一个讲藏语的地方和一个中国人用英语交流。交谈后得知,原来他是汉藏混血,生于拉萨,很小就去了尼泊尔,在尼泊尔长大。而尼泊尔的教育则全部是英语。于是这位老兄多年来都没有学好汉语和藏语,只会用尼泊尔语和英语与人交流。他说,他看到我很亲切,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心里偷想,这是再一次说我像个藏族的汉子吗?老兄很健谈,讲了很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这镇上的孩子有不少会去尼泊尔上学,因为那里是纯正的英语教学等等。
在告别那位老兄后,一上午的时间已然过去,我开始寻找吃午饭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胆怯,我没有选择那个让我在门前徘徊数次的尼泊尔小饭馆,仍然选择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
午饭之后,我继续开始在镇子里逡巡游荡。不知怎的,就踅进了一座寺庙。寺庙里像是在举行什么活动,大厅中聚集了很多的人,吃喝、谈笑。大家对像我这样的旅行者也都见怪不怪,任凭我随意的从一楼穿行到四楼,再由四楼绕回到街上。
离开那座忘记了名字的寺庙,我继续行进在一路向下的小镇主路上,站在一处开阔的高地,可以清晰的看见对面的尼泊尔村庄。稀落的村舍散布在大山之间,只有口岸附近才有一些较高的房屋。我看不见电线、看不见公路,我不由要猜测全世界国民幸福指数位列前茅的尼泊尔是因为信仰而幸福还是因为闭塞后的无知而幸福了。
在刚到樟木小镇的时候就听说尼泊尔发生了泥石流,冲断了中尼公路的尼泊尔段。想要去尼泊尔的人就只有选择徒步数十公里或乘坐直升机抵达加德满都。尽管尼泊尔方面在紧急抢修道路,但从中国进口货物的尼泊尔货车却像一条长蛇般滞留在了樟木小镇。恰由于此,我得以欣赏到不少尼泊尔货车的有趣风情。
尼泊尔货车大都是印度的“塔塔”牌汽车。从工艺上看,和国内的四轮农用车不相上下,因为没有亲自去驾驶,性能如何也就不便妄自评价。但这些货车的装饰所凸显的个性却比国内千篇一律的造型有看头的多了。神佛妖魔、英雄怪兽、体育文化都是尼泊尔人装饰货车的素材,就连很多品牌的标志和所属国国旗也都会加入其中。更有趣的,他们会把驾驶室也改造的各式各样,而且装饰的极具表现力,就连方方正正的车门也变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式样。
口岸附近,有一个中尼贸易市场,里面店铺林立,汉人、藏人、夏尔巴人都在里面做生意。尤其是很多的夏尔巴妇女,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打破了尼泊尔固有的传统,开始结伴来中国淘金。看着她们肩挑、身扛、头顶的架势,我默默地祝愿她们早日赚到必须的钱,早日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千万不要被物欲充斥了心灵。
不无遗憾的是我丢掉了很多在口岸拍摄的照片,每当回想起界河上那座忙碌的友谊桥和桥上中方边防战士的威武身躯;回想起界河下滚滚的河水和界河边雄伟现代的中方口岸,就痛心不已。谁知道,终此一生,我还是否有机会可以去那里故地重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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