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自我记事时起,我便与师父住在这青极山上。这山后是处断崖,崖边生了株桃树,树枝长得粗壮,从地往上五六寸却见几处斧头砍出的缺口,其中一斧子砍得很深,其他的倒像是懒洋洋地没下力气,只损了一些皮,伤处皆已结成坚实的树痂。
我少时曾在这树下小憩一会,那时师父待我极为苛刻,练剑书画是样样不能落的,我困极了,便一头栽在上边睡着了。而后便是被师父发现罚了几遍抄书,写到手软时,拿杯饮水也是拿不稳抖个不停,那水直往外溢出。
后来便再不敢犯了。
我虽一直随着师父,却也是到了五岁那年才正式拜得师。
我跪在其前,行三叩首之礼。
我听他朗声道:“无决,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唯一的弟子。”
他的声音沉沉,又带有一丝沙哑。我觉得奇怪,却又听不出哪里奇怪,抬头看他,他依旧是那副霜雪不化的模样,神情淡漠,无喜无悲。
我又一拜,答:“谢过师父。”
贰
师父是我十三岁前唯一见过的活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十三岁前从未下过山。师父偶尔也会下山,却从来是不允我下山。
我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他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小啜一口,也不答,只问我:“为何想下山?”
我嚅了嚅嘴,只好老实答:“好奇。”
他突然停住了喝茶的动作,似乎身子僵了僵,半晌才道:“山下并无甚么。”
“哦。”我垂下眼,已是料到这样的结局,可还是掩不住心中失落,自然也没看到他失神地动了动嘴唇似乎低语了句什么。
尽管有师命在先,却还是挡不住我心中愈发强烈的好奇心。一日我趁师父下山便是偷溜出去,想着在他之前回来便好。可我终归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才下山就被这花花绿绿的新奇事物勾了魂,加之并不熟路,辗转回到山上时已是日落西山。
师父负手立于门口,平日本就冷的脸此时更是又冷了几分,那漫不经心扫过我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像是滚烫的熔岩要把我身上烙出几个口子来,原本的好心情也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彻底凉了。
“师父,我错了。”我试探着开口。
我好像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他道:“无决,我管不住你了,事有一便会有二三,你走吧。”
声如珠玉落盘,字字敲在我心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瞪大,他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表情也没有变过,好像此时他驱逐只是个无关人,而不是他一手养了十三年的徒儿。
“师父?你真要赶我走?”我眼中盈了泪光,他向来说一不二。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或许是不想听,径直转身往里走去,只留给我一个被夕阳镀过的背影,熠熠生辉,白色的衣袂翻飞。
见他走远,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被我握在手心的糖已经化了一些,掌心中黏糊糊一片糖浆,这原本是想留给他的。
叁
于是我十三岁那年,下了山。
彼时年少,想着他不要我,自己也是能好好活着的,且要过得好给他看。再如何的血气方刚,总会被生活磨去棱角,我那时身无分文,初时日子是极苦的,只是后来凭着一身功夫,交了些朋友,也算混了一个侠士的名头。
再见到师父已是两年后。
那时我得知有一伙悍匪要洗劫周遭的村庄,便打定主意,要在他们途经之地将之截杀。中午太阳很大,我抱剑戴一顶斗笠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远处传来马蹄声,空气中的热浪混了飞扬的尘土,我眯起眼睛看向前来的人,竟是有二三十人之多。
我拔剑先发制人,将一人斩翻马下。那伙贼人似被我镇住,愣了神,反应过来才将我围起亮出白花花晃眼的大刀。我与他们撕斗,手中长剑并不饶人,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衣裳上一片血污,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们的。
最后,我倒在地上。我觉得我可能会死,他会难过吗?我脑子里没有由头的蹦出来这么一个念头,然后我就真的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地上捡起我的长剑,我偏过头,看到长剑如虹,一道白影穿人而过,所到之处,再无活口。原来,一模一样的招式,还可以有人使得那样漂亮,那样刚骨柔情。
师父身上没有半点伤痕,甚至连一丁点儿血迹都没有,他把我的剑插在地上,尖端没入土中小半。我听那个熟悉的声音说:“还没死,就站起来自己走。”
十五岁,我重新回到了青极山。
肆
自从回来,师父再不干涉我下山自由,他时常到断崖的桃树下,静静坐着看向远方。那树旁,立了一座无字碑,以前时便是有的,我并不知葬的是何人。
师傅不说,我便不问。
这般岁月宁静一直持续到了我十九岁时,我在花灯会上认识了一个买豆腐的姑娘,一见钟情。
我对师父说,我要娶她为妻。
那天也是夕阳落山,他看起来很平静,跟我说了一段往事。
“我原来有一个师妹,姓林。”
“她十五岁下山,遇到了一个人,她对那人一见倾心,最后竟是要拜别我与师父随那人走了。师父气急,伸手要打她,却被我拦住。我跟她说,你快走,然后她就真的走了。”说到这里,师父似乎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也许是我的错觉。
“你知道带她走那人是谁吗?是太子。”他忽而看着我的脸,隐隐有怒气。
“后来帝崩,太子登基,我那师妹成为后宫众多妃嫔之一。”
“你听过鲲鹏吗?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师妹并非池中鱼,笼中鸟。可很不巧,她有了你。为保得平安,她带你拼死逃出那深宫高墙,见到我时,她只剩了一口气。那桃树旁的无字碑,葬的便是你的母亲。”
“你当如何?”他问我。
我背后冒了冷汗,我曾想过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师父捡来的,甚至想过是他的亲生子,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狗血。
过了许久,我答:“我要下山。”
“报仇?”
“不,娶妻。”我的母亲,只想我平安长大。
“下山去罢。”师父忽然笑了,嘴角轻抿。我长了十九岁,其实第一次见他笑,还挺好看的。
我当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是还过他的养育之恩,二是还过他的教诲之情,三是还过他的救命之义。走的时候我没回头,并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那看着我离去,也没看到他抬头望天边红霞,喃喃自语:“阿祺,他长大了。”
伍
我与我妻在山下靠卖豆腐为生,一日我妻累极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尽显小女儿家姿态。我情不自禁拿起笔画做了一幅丹青画,我妻醒来看我画得惟妙惟肖,不由打趣,怎不知我有这般手艺,早知不如卖画,何必卖这豆腐。
我告诉她,这是师父教的。她知道我在山上有位师父,见我神色落寞,便提出等女儿下月满过周岁,不如带她上山见见师父。我笑着在她额前落下一吻,这倒也是个主意。
我带着妻女上了青极山,小院还在,师父正坐着下棋。见我先是愕然,又见到我妻女,便是倒了热茶水于我们。
我告诉他我的女儿满过周岁了,我妻便将孩子抱给他看。小娃顽劣踢开毯子,露出一只白嫩的脚丫来,脚底上正长了颗艳丽的红痣。
师父动容,笑了笑,问我:“她叫什么名字?”
“佩佩。”
“挺好的名字。”
师父那日似乎格外开心,我偶尔会见他笑。
陆
转眼间佩佩已长到五岁。
一日师父突然到访。
他道:“我今日下山,以后兴许不回来了。”
我见他在佩佩脖子上挂了条长命锁,见佩佩笑,他便也笑,我没听见他说的那句“长得真像,二十五年了。”,只是见他眼角有浅浅的笑纹,鬓角青丝也夹杂着几根白发。
师父老了,也许是想出游了,我想。
此后我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过去两月余,我妻突然与我说,天家遇刺了。
我突然心惊,手中茶杯掉在地上碎做几块,滚烫的热茶溅在脚上也没有发觉。
他那天说,兴许不回来了,原是这个意思吗?
我病了一场,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上了青极山。我在桃树下立了一个衣冠冢,刚坐下,却突然发现那无字碑前的一小块土被翻动过,我伸手去挖开,露出一个墨色的锦盒来,里面是一幅女子的小像。
我原先是见过这幅画的,但不全,现如今这画上下被粘合封好,全了。
用手轻轻展开画卷,入眼是一张脸,略有些婴儿肥,柳眉杏眼,却是恰好含了笑,清丽动人。那一笔一划都是极顺畅的,可见画师早已把这画中人的模样在心中描摹透了。最底下写了行小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盖了朱砂印,单一个“萧”字。
我忽然明白师父当年为何那般冷漠待我,他爱母亲,却要为她养一个她与别人的孩子,他一定是恨我的。可若非爱极母亲,又怎能忍受?我那时下山,他从悍匪手中救过我想来也不是意外,而是他一直就在暗中护我。
万般种种,我思绪凌乱,最后还是将小像放了回去。
后来我时常上青极山喝酒,坐在那颗桃树下望着远方。说来也奇怪,这桃树花开得极好,却是不见结果,许是当年那一斧子伤得太重,伤了根本。
文/棣棠
配图来源于网络
凡本公众号录用的作品,即视为文章版权归本公众号所有,本公众号有权对文章内容和版面等进行修改;有且仅有公众号方可将文章发布于其他平台。本公众向作者支付的稿费,已包含了上述各项权利的报酬,如有特殊要求,请提前说明。
微信扫一扫
关注该公众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