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祭

我母亲2009去世后，我写过《母亲祭》。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走出来，我用了五年。五年里，我写日记和她说话，多次梦见她，为没法再与她分享快乐觉得愧疚，为没能在她生前更懂她感到遗憾。五年后，我和母亲告别，和自己和解，母亲留在我记忆和血液里的，是足够陪我余生的温暖和力量。

没想到15年后的今天，巨大的感情力量驱使我动笔写《婆婆祭》。婆媳嘛，原本一碗汤的礼貌距离，我真的没想到，回首前半生，自己能发出下面这样的感叹：

此生我何德何能如此命好，上苍不仅给了我那么好的母亲，还给我了这么好的婆婆。她们与我的点点滴滴，被岁月沉淀下来，滤掉蒙在上面的尘嚣，在我眼前赫然展现的是一个大大的“爱”字！

今天是婆婆去世的七七，在这49天里，我一直在家给婆婆上香。每天早晨，我都对着上面那张婆婆的大照片说，奶奶早！您走到哪儿了？一路都顺利吧。

头七里，我一天三顿饭，和婆婆一起吃。对了，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亲身体验了，被魂灵吃过的菜是没有味的这个事。

向毛主席保证我肯定自己炒菜是放了盐的，但过了大概一刻钟吧，我尝了一口供在奶奶像前的鸡蛋炒黄瓜，跟没放盐一样，我怔住，又吃了一口，没滋没味的。我夹了旁边的炖排骨，排骨有咸味，但吃着不香了。

我看着照片里的婆婆，用手抚摸老人的脸问：奶奶呀，儿媳做的饭是不是有很大的进步了？她不说话，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的前世一定和婆婆有缘。

年轻的我并不随和，挺轴挺较劲的一人儿。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听到来自亲朋好友这样的话，嘿~你说你哈，这么事儿的一人儿，婆媳关系竟然处得还挺好。

确实，用后来婆婆的话，她和儿媳，从来没“上不来”过。很多很多年我俩没拌过嘴，没有过不愉快。当然，一定也有客观原因，我们没住在一个屋檐下，确实没有一地鸡毛。

逢年过节，孩子放假，家人生日等重要日子，有事喊我们就回去，不定期地去看爷爷奶奶。每次回去，公婆都特别高兴。

开始，我还帮着做饭打打下手，饭后洗碗活儿归我，后来我的任务就是陪着老人看电视聊天。

婆婆会拉着我的手。

过了50岁了我才明白，之前婆媳的好局面，不是我好，是婆婆好。

此生，我和亲生母亲的争吵不断，直到母亲的最后几年，我才懂了她，我俩才开始贴心。母亲走后，我越来越懂她，于是，也越来越遗憾自己成长得太慢。

此生，我和婆婆仅有一次不愉快，一次，唯一的一次。

那时，母亲和公公已经去世，我父亲和我们两口子住一起，婆婆和阿姨住楼上我们租的两居室。我们白天上班，阿姨负责两位老人的中饭和晚饭，房租和阿姨钱都是我们掏。

我姐每周末过来看我爸总买即食烧鸡，俩老人都爱吃。有次国庆节，阿姨放假回家，婆婆和我聊天时告状，说阿姨问她要不要吃烧鸡，她说不吃，但阿姨还是去了京客隆买了一只回来。

我说，买就买呗，吃吧，钱用完我再给。

婆婆说，阿姨买回来自己躲厨房，那烧鸡都让她吃了，我都没吃。我说啊，那不好，买回来和您一起吃呀，您别生气，她回来我说她。

等阿姨放假回来，我很谨慎地和阿姨说，以后买回来东西和奶奶一起吃哈。

我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个阿姨回去和奶奶说，我数落她了，说为什么她买了烧鸡没给楼下的爷爷（我爸）吃？！婆婆听了，就和她儿子我老公说，儿媳妇怪她买烧鸡没给老爷子吃。

我当然委屈，委屈死了。

我一边哭一边对婆婆说，奶奶你手上戴的金手镯是我给你买的吧，那值多少个烧鸡啊，我在乎一只烧鸡吗？不是你投诉保姆让我说她的嘛。

我在楼下哭，婆婆下楼来拉着我的手也哭，她说，看，我委屈你了，我成了恶婆婆了，别哭了，快上班去吧。

婆婆在我楼上住了一年半，被闺女接走住小女儿家，后来三女儿在自己家附近租了两居室，让婆婆和保姆住，三女儿每天去看。

这以后，每年春节国庆什么的，婆婆回来我家。那次不愉快后，家人还有点担心，怕我和老人处不好。我说，放心吧，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哭了，上次又不是奶奶不好，我们俩都被套路了，我会珍惜与老人家相处的每一天的。头几次回来，婆婆还有点不好意思。看我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也就忘记了。

我写过《和婆婆聊天》，我让她讲她的人生故事，然后写下来。

给老公看，老公说矮油~老人的故事，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都多。

后来没法写了，婆婆有点老年痴呆了，同一句话她不断重复，一天说几十遍，也时常不认识人了。

有次晚上我给她端过去洗脚水，她坐在床边，把脚放进去，看着我问，你来多久了？我笑了，说奶奶，我是XX啊。婆婆说，哦你是XX呀，我就说呢，哪个阿姨会把洗脚水端到床边呀。

唉，婆婆老了。

在灵堂上，她的三女儿告诉我，婆婆临走前的日子里，都那么糊涂了，还逢人便说我儿媳妇能干漂亮……。

我听了眼泪刷地流下来，我说：我对我儿媳妇说，直到自己有了儿媳妇，我才知道我婆婆对我的好，远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她一辈子对我好，我要把这个福气传下去。

在婆婆棺木前，我对她说：婆婆，谢谢您！妈，来生见！

原来，即便在老年痴呆的混沌世界里，我和婆婆的爱，也一直是双向奔赴的。

2、

婆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告诉我她当儿媳妇的时候，每天要做一大家子17个人的饭，给17个人盛饭，盛完第17个人，第1个又要盛第二碗了。

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婆婆并没有要求我像她一样，我在婆家几乎没做过饭，将心比心，她不让我受她曾经的苦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慢慢意识到婆婆对我的好，远比我知道的要多的多，她的婆媳关系颗粒无收，她却让我的婆媳关系五谷丰登。她真好！

这么多年，婆婆没数落过我。刚结婚那几年，我俩各自忙自己事业。有次婆婆去我们小家，出来时一声叹气说，厨房里就一颗白菜。这个画面我一直记得，现在想起来，才体会到作为妈妈，她对儿子婚后没有炊烟袅袅有多失望。

我第一次跟着婆婆回老家，婆婆拉着我向所有人介绍，那自豪劲儿我现在都记得。晚上婆婆拉着我睡农村的炕头，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小说里的热炕头，特别暖和。

35年里，我一直以为嫁入婆家，婆婆没给过我首饰钱彩礼房子车子，我们旅游结婚也没办婚礼，我还一直说婆家好，我已经非常懂事了。

现在我说，不识字的婆婆在这35年的岁月里，给与我的，是我用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有次我当着老公的面拍婆婆马屁，我说，我们奶奶这辈子不识字都这么棒，这要是再上过学有了文化，能当市长！老公听了哈哈笑，说你这马屁拍的有点过了。

婆婆啊，我和我爸妈说过，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现在我也再和您说一遍吧：“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如果可能，换我做婆婆，您当儿媳，来生换我当家长，来照顾您们吧。

亲爱的婆婆，一路走好！我们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