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每日卯时三刻,远处传来神祠的钟声,阳光尚未穿透薄雾,茶树上偶尔有蝉声应和。
我们乘着夜色未消起身,于辰时正厅听训,到茶坊晒茶制茶,那时的晨光穿过茶树的缝隙,照在茶坊门前的台阶上,我看着那片日光,和故乡山中的没什么不同,每当风过时,那片日光里夏虫苏醒,枸杞子红坠坠的晃,我从山坡上一路跑到坡下,母亲在坡下抬头看着我笑,头上红色头巾在日色中飞扬……
正午用过餐食后茶花社开始接待客人,来人大多是日本政客和中国茶商。
“嘿呦,这是安家公子呀,我听闻安家家破人亡,安家的大娘子跟了戏班子的领班头子了跑了,后来还登台唱过曲儿呢,那小嗓门儿~~啧~。”
我闻声望去,来人是四位中国人,说话的那位身型颇为壮硕,听口音,应是北方人。
安庆不言一语,继续为其他客人添茶。
“我说,这老娘都出来卖艺了,当儿子的在这倒是养的细皮嫩肉的。”
“安少爷,你过来…过来让我们瞧瞧…嘿~你别说还真像他娘那个骚劲儿诶~~哈哈哈”
其中一人伸出手,端着安庆下巴,安庆扭过头,眼中毫无波澜。
我正手拿茶壶经过那人身旁,便“失手”将茶壶砸在那人脚上。
那人吃痛叫出声来,随即便大声叫骂。
我跪在地上,不作声。
鹤田先生被骂声引来,文江在他身后手中端着茶盘。
安庆和我被罚跪一夜,我挨了手板。
这里的手板不一样,双手用盐水洗过,用烧红的铁条抽打,盐水进入绽开的皮肉,那痛苦比寻常手板疼上千倍万倍。
我疼的在院中打滚,喊叫都没了声音。
直到子夜时分,文江偷偷带了药来,帮我撒在伤口上,怕被人看出,不能包扎。
“多谢”
他冷着脸,没有说任何话,上完药便离开了。
“你还好么。”我转头问安庆。
“我没事……连累二小姐受苦了。”
安庆的语气冷清,他整个人毫无神采,细碎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夜色里他的脸仍然白的发光。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什么二小姐。”
安庆不屑的轻哼,没在说话。
“安庆……,你家的事……是真的么。”
“当然了,还是文家大少爷你的好哥哥文江亲口告诉我的,就在你成为文家二小姐的那天夜里。
我低下头,文家为了成为北方最大茶商,勾结日本人出卖了许多同盟家族,安家遭难,跟文家必定有关。
“我知道你此刻肯定恨我,但是我跟文家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安庆狞笑着,掐住我的脖子。“你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在做什么吗?你知道阿纪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吗?为什么有些人会莫名其妙第二天就消失了,为什么你没在茶坊看见过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庆边说边用力,眼睛里渐渐充满血色。
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开始涣散,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还是松手了。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望着头顶冷冽的月亮。
安庆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拽着我穿过后院的门,越过一条小路到一个破落的偏院。
偏院中几间灯火正亮,里面传出男男女女的叫喊声,声声刺耳。
安庆捂住我的嘴巴,把我带到窗下,掀起窗帘的一角,按着我的头往里看。
我看见四五个日本军人衣衫不整,手中拿着短鞭,他们开心的笑着,地上的女子一丝不挂,脸上毫无表情。
那是阿纪。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像是有万千炮火呼啸而过,我艰难的呼吸,不是因为安庆捂住我的嘴,而是我觉得心上有一万根针,每呼吸一下都扎的浑身每寸血肉都疼。
安庆拽我到另外几个房间,情景更加不堪入目,那些叫喊声和笑声缠绕在一起,像是鬼魅的歌声。
我挣开安庆,跑到后堂院中树下。
夜半时分忽然起了大风,茶树的枝叶被摇的震耳欲聋的响,我抬头望着西去的月色,眼中尽是凄冷的泪水。
“怎么样二小姐,开心吗?你我不过是乱世之中萍水相逢,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以后不用费心帮我们出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那天晚上的是谁?”
“什么谁?”
“我们被刺上茶花刺青的那天晚上,是谁伤的你?”
安庆看着我的背影,许久,目光中涌起泪水。
他没有回答。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鹤田必死。”
那晚西风潇潇,满院茶花历历。
我和安庆眼睁睁跪到东方升起一抹红晕,我拉着安庆的手,就像他要带我走的那一天一样,在朝晖中笑起来。
我知道要杀鹤田没那么容易,凭我一己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鹤田身边除了他的日本随从,就只有文江在他身边,我必须得到文江的帮助。
一天侍茶结束后,我去找文江。
文江的房间在鹤田房间对面,我去时房门紧闭着,不知究竟有没有人。
我敲了门,里面没有应答,我便轻轻推开门。
没看到人,案桌上却放了瓶瓶罐罐许多东西,我正要走近看,文江却突然从我身后出现了,他端着茶盘,看见我要往案桌那走忽然一脸慌张,立即从案桌上拿起什么放进了内室。
我静静等他再次从内室出来。
“有事么?”
文江似乎有些心虚,没有正眼看我。
我没说话,看了他一会,转身拿起他刚刚放在案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刚要入口,文江却一把按下。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眼底浮动一丝慌乱,他见我仍旧看着他,似乎立即明白了我的来意,转身将门关上并反锁。
我看着他,又看看手中的茶,轻轻的笑。
“你可真是我亲哥,真是心有灵犀。”
文江也轻笑,拿过我手中的茶,泼到旁边一株兰草上。
“你知道什么,别瞎猜测。”
我在案桌上扯过一张纸,写下两个字给文江看。
文江看了看我,点点头。
“你早就开始了?”我问
“没有,最近才开始的。”
“你还是停了吧,来茶花社的中国茶商居多,万一被闻出来,你就是文家大少爷也救不了你。”
“这方法是一个苗医告诉我的,很难发现的,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母亲是苗医。”
文江没接话,定定看着我。
“没事,我的遭遇毕竟和你无关,文家的仇来日方长,先说眼前的。”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孩子,本来没指望你能想通,没想到这几天功夫,你就…”
“谁不希望当个孩子呢。”
文江深深望着我,眼底悲怯又欣慰。
“后院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一部分。”
“……你想问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是么。”
我点头。
文江又走进内室,拿出刚才拿进去的,是一张茶花社地形图。
茶花社的结构不完全是传统的日式宅邸,有些像国内的三进院,但比三进院更多出一个后庭,前庭是白天侍茶待客的地方,中庭是“回”字型院,我们住在外围下房,鹤田和文江的房间位置是在内庭左右,内庭正房是个厅堂,厅堂有隐蔽的偏门直通后庭,后庭还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就是安庆带我见过的地方。后半部分却不知是做什么的。
“那些孩子被带去了这里,这个地方位置更隐蔽,很难发现,他们在这里秘密制作着另一批'茶叶',准备运往国内。”文江指着后庭的后半部分说。
“是什么?烟土?还是火器?”
“很难说。我也是刚刚发现。”
“日本人图谋已久,之所以看上文家为其刍狗,恐怕是看上了文家在水路上运茶的生意,能为他们运送物资提供便捷。”
“所以……鹤田必须死,茶花社不能留。”
他眼中隐隐含着泪水,真挚而热烈。
我看着他,他眉色浓重,眼睛又大又亮,他依旧穿着藏青色的和衫,身材瘦削,后背笔直,袖口处露出一小截七彩的拼接小布袋,我不禁笑起来。
文江看着我,不知所以。
“没想到百家布也有人带在身上的。”
文江低头看看袖口,笑着往里掖了掖。
“追风藤的药力太慢,至少要半年时间才能发作,先不说这中间会不会被鹤田发觉,这期间安庆和阿纪他们能不能扛得住这种折磨,有多少人会命丧于此。光靠这个简直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文江听我说完,深深点头,又无奈的说:“我当然知道,只是目前除了这个办法,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们能做的太少了。”
“日本内阁向来与军部不和,鹤田明着替天皇效命却暗地送少男少女讨好日本军方,或许我们有机会利用这一点。”
文江又进内室,取出一本书,放在我手里。
是《茶月集》,我打开看到许多字被黑色或红色勾了圈。
我疑惑的看着他。
“你仔细看看上面圈出来的,是我记得人名,每个这里的孩子我都记了名字,圈红色的是已经失去消息的。”
“想不到,你这么多准备。”
“我们毕竟力量太小。”
…
我从文江房间出来时,暮色正浓,他站在回廊上笑着看我,我边走边朝他招手。
燕子携东风,日暮啼归处。
子夜时分,我带着阿纪去找安庆,在回廊的私巷里,拿出文江给的小册子。
“安庆,你帮我联系到上面进过后院的那些孩子,试探一下他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
“但凡进去过的且活着出来的,都绝不想去第二次。”
“人心难测,还是多谨慎一些。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拴在这上面。”
安庆点头将册子收进怀中。
“千绘可曾找过你?”
阿纪在我手上写下:“有”
“她想带我回和敬茶室,鹤田先生未同意。”
“千绘的真实名字被你知道了,她当然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她想把你献给鹤田秀吉的姐姐鹤田佳惠。”
阿纪看着我眨了眨眼,在我手上写下三个字。
“离间计。”
“不行!”
我按住她的手,阿纪看着我,微微的笑。
白色的月光映着她清秀的脸,她眼中似湖水静谧而秀美。
“阿纪,不要做傻事。”
安庆也伸手按住阿纪。
阿纪笑着摇头,用力抽出手来,拍了拍安庆的肩,把我们的手翻过来,同时写下。
“带~她/他~回~家~”
我知道杀死鹤田秀吉需要这一步,但我从来没想到要用阿纪去换,我从心底里害怕阿纪真的会去。
我慌到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于是我日日夜夜看着她,只要有人靠近她,我就把她拉到我身边,三天三夜,我没睡觉,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
她依旧那么淡淡的笑着,好像被割掉舌头的人不是她,被夜夜无止境糟蹋的人不是她,她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如那晚的月色般,静谧且美好。
第三天下午,日光柔和宁静,照在阿纪美好的侧脸上,她给客人添茶的手白皙柔美,动作温柔至极。
千绘拉起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阿纪!”我跑向她,却被日本人拦住,我拼命挣扎,文江和安庆也跑过来帮我。
阿纪却回头冲我们笑着,挥着手,她眼角的泪光闪烁着,我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音,我只听得见,阿纪的泪光像星星一样落在泥土里,溅起的尘土飞扬在空气里,飘进我的肺里。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阻拦,穿过长长的庭院向她跑去,风声阵阵,长歌当哭。
我塞到她手中一张纸条,眼睁睁看她消失在门后,她可能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除了我母亲,天下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为我甘愿赴死,他日归时,我好希望身边有她。
但愿山河如旧时,东风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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