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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巴金

《激流》总序

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

我们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一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

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

四

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

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

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见一个光明的去处。

然而日子不停地带着她的痛苦过去了，并不曾给他带回来一点新的东西，甚至新的希望也没有。

她畏怯地用手遮住眼睛，又坐了下去。

灯光又渐渐地黯淡下去。风在外面高声叹息。

七

大概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罢，可惜他生错了时代了。

九

似乎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他的年轻的肩上。

这些日子来他对于任何大事小事差不多都是以平静的态度处之的。

但是一个年轻人的心能够永远给拘束在利害的打算里面吗？

十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罩上了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睫毛接连地动了几下。

一轮圆月在这一碧无际的大海里航行。孤独的，清冷的，它把它的光辉撒下来。

有时候几声比较高亢一点，似乎是直接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婉转的哀诉，接着又慢慢地低下去，差不多低到没有了，就好像一阵微风吹过一样，但是人确实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震荡，把空气也搅动了，使得空气里也充满了悲哀。

十二

生活的经验，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斗和书籍的阅读，使他的眼界渐渐地宽广了。他开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十四

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过去的事情，应该深深埋葬起来。我们只应该看现在，想将来。

但这也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孤寂突然袭来，却又很快地去了。

他想，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过后他又想，大概正因为这样健忘，所以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

十六

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远远的。他被冷气包围着，被一股莫名的忧郁压迫着。

他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别人笑、乐，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一样。

十七

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

但是短时间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十九

但这同情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二十二

半圆月挂在天空了，夜还没有降临，空气里带着黄昏的香味。天色逐渐加深，而月亮的光辉也逐渐加浓。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

时间过得非常慢，一分钟就像一年那样地长久。

她在悲伤她的梦景的破灭。

二十四

但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沉重地压在心上。

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流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荡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敏感的女性的心。

二十六

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浓密的黑暗，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所带来的光明也给人家摧残了。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潮也似地从她的心底直涌上来，无数凄惨的话到了她的喉边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四周真静，好像一切生物全死灭了。

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着一直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永远没有明天的。

她爱生活，她爱一切，可是生活门面面地关住了她，只给她留下那一条堕落的路。

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哀叫的余音，好像整个的花园都在低声哭了。

二十七

屋里是难堪的静寂，窗外偶尔响起脚步声，好像踏在人的心上一般。

他，在践踏中生长起来的他，确实不曾抱怨过生活，而且甚至对轻视和冷淡也是平静地，或者更可以说是胆怯地忍受的。

二十九

他好像又落在寒冷的深渊里，或者无从迹的沙漠上。

难堪的寂寞开始折磨他的心。

三十一

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有相互的信赖，中心蔑视一切的相互的信赖。

三十三

他猛然抖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肩上多年来的痛苦的重担甩掉。

它的出现并不是像奇迹那样，这是他们的许多年来的痛苦的代价和挣扎的结果，所以他们更宝贵它。

三十六

他们两个人都在互相欺骗，都不肯把自己的真心显露。他们在心里明明想哭，在表面上却竭力做出笑容，但是笑容依旧掩饰不住他们的悲痛。他知道，她也知道。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够支持了。他连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回到自己的房里，觉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孤寂，他的眼睛渐渐地湿了。他看人间好像是一个演悲剧的场所，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

四十

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所触到的，只是一片清莹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树影。

附录

呈献给一个人（初版代序）

自己知道已经逼近深渊了，不去走新的路，却只顾着向深渊走去，终于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药来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

从这个也可以知道你的最后一刹那一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生与死的搏斗。但是你终于死了。

关于《家》（十版代序）

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不忍掘开我的加快的坟墓，“那里面冰知道埋葬了若干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

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愤，我也有喜悦。

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