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股风,轻轻落在纸上,带着百花的馨香……
陶老师是天水二师的书法老师,个子不大,微胖,黑。头椭圆,规整少发,似麻包上立着颗鸡蛋。浓眉,厚唇。大眼,眼珠决眦未出,鼓于眶内,熠熠有光。陶老师衣着朴素,像个农夫。
陶老师儒雅,是一块经年的沉香,幽香暗溢。课前,陶老师来到教室,垂手而立,微微环视前方,不停点着头,胸腔深处发出“哼——哼——”的声音,对学生打着招呼。目光及处,如春风拂过,闹闹嚷嚷的学生会安定下来,收拾笔墨纸砚。迟到了,也不慌乱,不大着噪门打报告。监考时学生作弊,陶老师走过去,不惊不乍,不训不骂,只是轻轻地点下头,学生自会红着脸收起夹带。一个课间,全体学生正在操场上做操,年轻的音乐老师大概受了什么刺激,愤然跃上乒乓球案台,揎拳掳袖 ,做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最后将辞职报告往报刊栏一贴,拂袖而去。学生受到感染,暗流涌动,有几个平日对学校不满的学生趁风涌浪,打着口哨,放着厥词。老师们有的木在操场上,不知所措,有的私下叽叽咕咕,等着瞧热闹。陶老师走过去,水波不兴,向老师与学生笑着,点着头。到报栏前,慎重地揭下墨迹未干的辞职报告,走回去了。师生们没了热闹可看,都散了——陶老师当时兼着教导处副主任的职务。元旦书画展开展,陶老师来了,驻足而立,一幅一幅看得极认真,不加臧否,不置褒贬。同学们铺开一张大纸,一定要老师题几个字。陶老师紧握笔,饱蘸墨,悬腕运笔,写了“春晖”两个大字。字大一米有余,魏碑。字挂上去,有点散——魏碑不适合写大字。陶老师仰头看了一小会,轻轻点点头,微微转过身,走了。
静水深流,宠辱不惊。陶老师是一条深邃的大河,微风过处,不起一丝涟漪。
“随心所欲,不逾钜。”陶老师上课,在法度之内,亦在法度之外。法度之内,讲笔法,墨法,章法。点画横竖撇捺勾,干湿润枯涨焦冲宿,开合疏密呼应起承转合,精讲,勤示范,丝毫不马虎。法度之外,讲文化,说性情,论人品。讲楷书,不讲颜之筋,柳之骨,欧之严谨,赵之遒媚。讲刚烈正直的大将军颜真卿,讲铁骨铮铮的柳公权,讲欧阳修,讲变节求全的赵孟頫,讲他们的事迹,为人,品节。这样一讲,再看四大楷书,是四个活生生的,个性显明血肉丰满的人。讲《兰亭序》,陶老师不讲“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龙跳天门,虎卧凤阁”、“老翁携幼孙,顾盼有情”之类晦涩难懂高深莫测的话。春风坦荡,玉兰清洁。陶老师从“天朗气情,惠风和畅”讲起,讲魏晋风流。讲袒腹东床的王羲之,醉酒的刘伶,打铁的稽康,作穷途之哭的阮籍。一堂课下来,讲的是文学,讲的是人,似与书法没有关系。回过神,恍惚之间,大山长水丘阜溪壑间,尽是醉酒饱肉恣谈浪笑的士人。陶老师讲的还是书法!耳濡目染,火传灯续,陶老师的学生,大多数欣赏书法时能进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第二重境界。
陶老师大器晚成,常感“时节如流,岁月不居”。课余,常生愧叹:“如果能再给我十年,如果我能早动身二十年……”并以此劝诫我们:“少儿好学,如日出之阳……”书法课本上有一首陶渊明的《杂诗》,陶老师给我们朗诵:“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声情并茂,言辞恳切,听者莫不心怀戚戚。陶老师讲,书法要勤练,更要从文学、绘画上下功夫。目击道存,触类旁通,会有事半功倍之效。陶老师的文学修养高,国画修养亦极高。秋季学期开始,陶老师来上课,双手托着一沓洁白的宣纸,展开来,是陶老师假期中用毛笔临摹《芥子园画册》。每一张纸都截剪得方方正正,不起一丝毛边,整洁干净,没有一个多余的墨点污渍。纸面上用纤细的线条勾勒着开着花的黄瓜,长悬着的丝瓜,缠绕着的豆藤,细腰长腿的螳螂,展翅将飞的蜜蜂……学生看了,莫不目瞪口呆,暗自汗颜。陶老师在教室里踱着步,带着微笑,向同学们点着头,发着若有若无的“哼”声。练字,更要练心。三伏天,酷暑溽人,陶老师虔诚地洗手净心,有条不紊地裁纸、研墨、濡笔,清风入怀,瓜果飘香。陶老师是安静的园丁。
我是陶老师菜园中一棵顽劣的倭瓜。陶老师安排的日课:一天一张大字,一周交七张。这作业,我从来没有完成过。当时我对写字没有兴趣。交作业时,东挪一页,西凑一幅,混够七张交上去。陶老师面对我五花八门的作业,照样一丝不苟地批阅,把个别不好的字圈出来。点评作业时,陶老师双目如炬,我不敢抬头。课上,别人练字,我看书。一抬头,陶老师立在跟前。四目相对,陶老师微微点一下头,我继续看书。一次课罢,大家围着陶老师求墨宝,陶老师欣然提笔。我也凑过去。陶老师看着我,点点头,凝神沉思,给我写了“志当高远”四个大字。章草,筋骨强健,勃勃生机汹涌纸上。落款题的是“陶冶”——这是陶老师的笔名。陶老师题这四字,大有深意。当时的我形容枯槁,年纪轻轻已显萎靡颓废之态。这幅字,我很喜欢,看着老师对我的殷切期望,我自愧于心。临近毕业,陶老师讲草书,用粉笔信手在黑板上写了一幅作品,写的是陆游的诗:“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一气呵成,气势滔滔。黑板上流着一条白色的河,排山倒海,奔泻而下。我把这首诗摹在书法课本上。周末,我当了一回三馆画手,用了一整张四尺宣纸,学着陶老师的起承转合笔断意连,画了幅草书作品。点评时,陶老师郑重其事地展开一张大纸,擎在胸前。正是我的大作。陶老师有点激动:“书法创作,是在表达情感。看这气势,看这激情,这胆识……大家都应该把书法坚持下去,让书写成为一种习惯……”欣喜之余,我想哭——突然之间,我爱上了书写这种表达方式,可惜顿悟太晚。
毕业后,听从陶老师的教导,我将书写坚持了下来。课余茶罢时一挥,打发着清闲日子。我常常想起陶老师,想让老师再指点指点,但我百事无成,羞于去见老师。好多年了,也没有陶老师的音讯。前年,学姐告诉我,陶老师似乎去世了。去年和周舟老师一起吃饭,专门问起陶老师,周舟老师证实了学姐的传言:陶老师已作古多年。时间大约在刚退休不久,也就是我们毕业后两三年。上天吝啬,没再让陶老师炳烛十年,悲哉!
铺开纸,初夏的一股清风,带着百花的馨香,轻轻落在纸上。我又想起了陶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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