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壮又累又冷,在吴晓棠家门外的墙根下蹲着睡着了。雪越下越大,在他身上落了一层,远远看去,仿佛是谁堆了个雪人似的。
吴晓棠在黄包车上盯着门前那个雪人儿看了半天,越看越不对劲。及至到了门前,他从黄包车上下来,还在盯着看。车夫这时候也发现了门前多出个东西,一惊:“哟!什么玩意儿!”
吴晓棠一皱眉,就见那个玩意儿一抬头,露出了一张人脸。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牛大壮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声音一抬头,就看到眼前站了一个细细条条的少年,那少年穿一件宝蓝缎子长袍鹅黄绸褂,手里捧着一个湖青色绒布包裹的小手炉子,脖子上围了一条银灰色的貂皮大围脖,将嘴巴跟鼻子都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泉一般的大眼睛,茫茫然地注视着他。饶是如此,他光看这少年的身量,看他默不作声地愣在他面前,他就知道,这是吴小六!
他站起身抖抖身上的雪,欢天喜地地叫了一声:“小六!”接着哎哟一声又摔回了地上。
吴晓棠赶紧去扶他,牛大壮嘿嘿一笑,自己起来了,跺了跺脚:“蹲麻了。”
他笑眯眯地望着吴晓棠,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小六!我可找着你了!”
吴晓棠终于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是他的大牛哥!接着,他抽了抽鼻子,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什么味儿?”
牛大壮不好意思了:“昨儿晚上没赶上火车,坐鱼车来的,太臭了!差点没把我熏死!”
吴晓棠也笑了,笑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回身对黄包车夫说:“我到家了,你回去吧。告诉你们二爷,明儿晚上的堂会我准去。”
车夫点点头,答应了一声拉着车跑走了。
吴晓棠等车夫跑远了,才扯着牛大壮的袖子,将他请了进去。
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伙计,看到吴晓棠身后的牛大壮,吓了一跳:“是你!”
牛大壮哈哈一笑:“是我!”
吴晓棠不解地看了小伙计一眼,小伙计脸一红:“不知道真是吴老板的朋友,今天天没黑就来了,没帖子,我就没让进...”原来吴晓棠在天津成了红角儿之后,总有很多戏迷不满足只欣赏吴老板戏台上的风采,费尽心思想要私下会一会吴老板,若是能一起吃顿饭,聊一聊,则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这样的机会,一般人是得不着的,只因人人皆知,吴老板是赵二爷的人,在天津,想见吴晓棠,得有赵二爷的帖子才行。
吴晓棠没有怪小伙计,只是对他吩咐了一声:“以后是他就让进来。”末了又红着脸补了一句,“这是我老家家里的人。”
小伙计做了个鬼脸,点了点头:“知道了。”
“晓棠回来了,”台阶上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笑眯眯地弯在那里,看了牛大壮一眼,嘿嘿一笑,点点头,“这不是牛家那小子,好小子,这么大了!”
牛大壮一看,认识,这人是吴晓棠的师父兰庆奎,当年就是他,给了吴晓棠——原本叫吴小六后娘20块大洋,把吴小六买了。
兰庆奎是个大烟鬼,几年不见,越发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龇着一口大黄牙跟在吴晓棠身后,笑出一脸褶子:“明天你在赵二爷的堂会上,记得跟他提一提,班子里的头面,真该换了!你瞧那个满庭芳,刚换的全幅点翠头面,多气派,一下就把你比下去了。”
吴晓棠皱眉:“上个月才做的三十套新戏服,咱们的头面也是去年新换的,怎么又该换了?再说,上月我唱了不下二十场,难道不够换头面的?不是我多嘴,您少抽几口大烟,什么都有了!”
兰庆奎一听脸色就变了,恶狠狠冷笑一声:“要不说二爷就疼你呢,这就知道向着他了。可你也别忘了,我让你要这钱,可不是为了我自个儿。要是靠你这个不争不抢的,戏班子早就开不下去了!你凭什么在天津当角儿?你以为唱得好的就你吴晓棠一个?你以为他赵二就能一直捧你?我告诉你,不能够!”
吴晓棠气得面红耳赤,又不敢跟他师父分辩,只烦不胜烦地一跺脚,一把拉过牛大壮,咚咚咚进了自己的屋子,留下他师父在门外骂骂咧咧。
吴晓棠解了围脖,一把撂在桌子上,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生闷气,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牛大壮,再低下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地落了一地。
牛大壮上前一步,用他皮糙肉厚的大手,捧住了吴晓棠的脸。牛大壮的大拇指在吴晓棠的嫩脸蛋上划过,粗糙的指纹刮过细嫩的眼睑,擦掉他的眼泪,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仿佛这样,就能堵着眼泪。吴晓棠微仰着脸,心里忽然就不气了,牛大壮的手干燥温暖,吴晓棠喜欢这样的手。
牛大壮愤愤不平:“小六,兰庆奎狗日的,是不是待你不好?”
吴晓棠被他粗声粗气的逗笑了,红着眼眶摇摇头:“比以前好多了,他现在不敢打我了。就是总让我跟二爷要钱,怪难为情的!”
“那个赵二爷么?他是谁?”牛大壮打听了一天吴晓棠,知道他在天津能有一席之地,全仗着一个赵二爷。
“是赵大帅的二公子。”
“赵元燮的儿子?”他不知道赵二爷,却听说过天津的赵司令。
“是。”
牛大壮痛心疾首地叹道:“军阀没一个好东西!”
吴晓棠不敢看牛大壮,只勉强笑道:“二爷是个文人,跟他爹不是一路的。”
牛大壮听了,酸溜溜地望天:“那,那他,对你也特好吧。”
吴晓棠不好回答,推着牛大壮往浴室走:“大牛哥,你都成臭牛了,快去洗个澡吧!我这有现成的热水!”他住的房子是个十分古朴的小院落,房间里却装了一个非常西式的浴室,是赵二爷住在这里时,为了方便专门建造的。
牛大壮被吴晓棠推着走:“怎么?怕我把你熏臭了啊?”
吴晓棠抿嘴一笑,一边进到浴室里帮他放水,一边想了想,说:“我是怕你回家去,嫂子不让你进门。”
牛大壮本来忙着脱衣服,听了这话眼睛一瞪,衣服脱了一半,义正言辞地告诉吴晓棠:“什么嫂子!我怎么会娶妻呢!你忘了?那个时候,我说过的话!”
吴晓棠见他急得眉毛翘起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样子,突然就眉开眼笑了,大眼睛弯下来,呵呵呵地傻笑了一气,这是真的开心了。
牛大壮也笑,红着脸,伸手指了指吴晓棠:“好啊你,学会敲打你哥了!”
牛大壮洗完澡出来,吴晓棠寻了一套师父的旧衣服给他。衣服不大合身,穿在牛大壮身上,有点紧绷绷的。尤其肩膀和两条胳膊上的肉,仿佛随时准备爆裂开来。
吴晓棠看牛大壮穿着这身不合体的衣服,正聚精会神地拿毛巾擦头发。这模样从头到脚都透着傻气,偏偏这个人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吴晓棠觉得有趣,嘴角忍不住上扬。
牛大壮一抬头,见吴晓棠笑了,自己也笑了。
吴晓棠近乎痴迷地望着牛大壮,喃喃道:“大牛哥,你一点都没变。”
牛大壮嘿嘿一笑,说:“小六,你也没变。”
吴晓棠听了,摇摇头,眉毛皱在一起,怔怔地道:“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变。”
牛大壮走近吴晓棠身边,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摇摇头:“没变,一点都没变。”
吴晓棠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个头难道没有长高么?”
牛大壮一笑:“高是高了点,可还是没我高。”他一把将吴晓棠拉到自己面前,“你看,你小时,长在我的鼻子下边,如今,还是在我的鼻子下边,是不是?”
吴晓棠怔怔地站着,大牛哥暖得像个火炉,自己站在他面前,从头到脚,都被熏得暖洋洋的......
“咳咳!”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咳嗽。
吴晓棠回过神来,连忙退后几步,只剩牛大壮一脸懵逼地站着。
兰庆奎在窗外道:“晓棠啊,时候不早了,明儿还得起早练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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