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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夏天,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瘸腿的陈木匠在一个雨夜,醉酒失足,滑下山沟。死了。我和陈刚参加了木匠的葬礼,不同的是,他是不可逃避的主角。我看着他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在本家叔伯的操控下走完了整个流程,全程木然,如同误入的看客。只是在黄土覆棺的一瞬间,他新生出的喉结剧烈的抖动起来。新坟拱起,他从此告别了侮辱和伤痕,告别了恶和仇恨。有时候爱是动力的源泉,有时候恨是动力的源泉。黄土之下的恶意,是世界对他的损害,也是他联系世界的纽带。他未得到爱,又失去了恨,从此开始一蹶不振。
几个月后,他离开了山村。他说他要去阳泉,他听说那儿有一个流动的戏班。他告诉我他的血液和基因,他并不姓陈。
第二件事情是:村里小诊所先是摘下了红色十字旗,从此乡亲们看病只能到十几里外的邻村。一年以后,又摘下了另外一块光荣的红牌子,然后这座院子变得和它的左邻右舍一样,灰秃秃暗淡无光。
在两块明亮的红消失的间隙,这个院子里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事情。院子里的老陈头莫名其妙的一病不起,开始长期卧床,却又不肯死掉。他是一个50多岁的精悍老头,因有一个肩带杠星穿绿色衣服的大儿子而极其自负,腰杆很直,嗓门高三分。关于这次骤然倒下,实在没有什么可说。
于此同时,同样神采奕奕的陈老太太,突然不开口说话了。最初的几天,我的外婆曾经尝试过和她说几句话,老太太还能恩恩的应付几声。但后来就彻底变成了哑巴。如果说陈刚沉默的像一块石头,老太太无言的就如一截枯木。这截枯木从此栽在大院门口的磨盘上,夜以继日。前面是街道上零散的人事,冷眼以对。背后是院子里卧床的老头,决然断绝。在磨盘和院子之间,是灰色的门槛石。每次路过,我都躲避着老太太死灵附体的眼神,但却会莫名的会注意到那高高的门槛。那门槛是一种刚烈的隐喻。
一年后老太太撒手人寰,她至死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老太太去世的时候,老陈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回来了。在此之前,他像一个传说只存在于老头的口中,却从未沉入现实。即使在陈寨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他默默的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傍晚沿着河堤徘徊了很久很久。在第二天日出前带着女儿一起悄悄消失,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之后,村里开始浮言四起,关于老陈头、关于女医生、关于沉默到死的老太太。捕风捉影中隐藏着一丝香艳的气息,闪烁其词或绘声绘色,交织着一些从戏文里听来的诗人们的风流韵事。后来我知道,他们谈论的可能是拗相公或者苏大胡子。我不希望这些关于女医生的传闻是真的。即使犯下不可饶恕之过,她仍然是我们灰色天空下的一抹亮色。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是属于“我们”,属于外人。
女医生五六年前,以门当户对的身份嫁过来,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即使在山村,她在诊所里仍然坚持穿一件白色的大褂,面色白皙,轻声细语,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她总是用略带不同的口音,轻声说:“没事的,吃两天的药就见轻了。” 或者说“没事的,手头方便的时候把钱送来就好了”。后来“八兄弟”的老大,当时是我们的孩子王,他有时候会无聊的故意去找女医生打针,他暧昧的告诉我们,他最喜欢看女医生的打针时耳根的飞霞。
这些半大的无赖小子之所以敢去有意无意的骚扰,无非是这个院子里少了一个守护者。这个人存在于老陈头的口中,却不属于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为她们留下一个背影和无尽的期待。渺茫的希望像青烟一样忧伤,一年两年,日渐稀薄,转化为无望。鲜花在无望中枯萎、凋零,作恶者轻轻一折,便碾落成泥,低到尘埃。
作恶者得一时之欢,失去了全部。我最后一次见老陈头,是在老太太入土的时候。以后的日子,他和后山的一片果林为伴。那果园属于他的小儿子。他最后死在那里,下葬时无声无息。
女医生得到一座空宅子,和母女倆的分地。她脱下白大褂,关闭了诊所,再未接待过一个病人,到田里把自己晒得黝黑。她早早的出门,上锁。中午回去,开锁,做一个人的饭。然后再出门。路上遇到不坏好意的男人骚扰,便不假辞色面无表情的走过。遇到忠厚的长辈,像往昔一样,轻声的打招呼。她不扎堆闲聊,关于那些传闻和碎语,始终没有辩解过一个字。我觉得这种平静如水的态度是一种无声的尊严:她不像莲花一样洁白,也不需要去寻求圣母般的廉价关怀。
关于女医生的前半生我知之甚少。对于这场变故和绯闻,我也未过多的揣测。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掌握了评判是非的权力。其实就连是非本身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搬是弄非之间磨牙,怜悯或审判。我非常欣赏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也许我身上遗留着流浪诗人的基因,后来又成为一个恶棍,对这些道德枷锁看的很淡吧。
每年夏天暑假的时候,女医生会锁上门,走到村口,搭上便车,进城。坐长途大巴到省城,转乘火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看她的女儿。那个地方有一条江,名字国色天香,但并不美丽。她就这样渐渐老去。年复一年。
唯一的变化是。有一年她在回来的路上,无意中听到一个流浪诗人的故事。回来后她告诉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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