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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人才能同时拥有幸运和不幸，真正不幸的人便只拥有后者。我的朋友陈刚拥有的就只有一个随戏班私奔的母亲和一个酗酒成性的父亲，以及鄙夷、嘲笑和无端的拳打脚踢。他从反抗，麻木到听天由命，在一片灰色的空气里里化成了一块石头。怪石嶙峋，散发着冷冷的光，就像他手里常常把玩的那把刀子。
他常常带着我到树林里玩飞刀。我找到一颗大树，用干土块在树干上画一个圆，他便在十步开外稳稳的命中靶心。刀尖插入的地方，会有树汁缓缓的流出。他把它叫做“树的眼泪”。说完之后他就开始笑。笑的时候他的眼角不动，眯着双眼盯着靶心的刀柄，像猎人欣赏自己的杰作。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多年。有一天，他仍然用这种笑容盯着自己的作品，只不过目光所及之处，“树的眼泪”变成红色的液体。伴随着这些液体的是小镇上旧恶棍的倒下，和一批新恶棍的诞生。
但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和邪恶之前，我们只能在树林做恶棍，那些一直不知道学名的多汁树木是我们蹂躏下的顺民。他们只会在刀下无声的承受和流泪。有时候我们玩儿飞刀，他们在刀尖下流一颗泪；有时候我们在枝干上排剁，树泪在刀刃下汇成一片。有时候我们用刀背在他们的躯体上反复敲击，于是树干上便会鼓起一个委屈的包，刀锋轻轻划过，泪水喷薄而出。这是最有意思的时刻。
我们乐此不疲，配合严密，但也偶有疏漏。有一天，我们在一颗老树上敲出一个肥美多汁的大包。当我用食指摁压，试探“它”的张力的时候，陈刚正好准备把它划破。我的手指一热，被一片红色覆盖。这样，喷薄而出的就成了我的血。还有我自己的眼泪。
其实并不很疼，主要是害怕。我用响亮的哭声化解我的惊恐，也吓到了我的朋友。这个大我两岁的朋友一把扛起了我，发疯似的向村里唯一的小诊所冲。他遗传了风流母亲的高个子，又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瘸腿，所以跑的飞快。
小诊所开在医生的家里。这个家的门口，除了一个红色镂空的十字外，还有一块鲜红的”军属光荣“的牌子。它们在一片灰白的泥瓦中映射出一样的光。诊所的女主人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娴静气质，她用轻柔的外地口音，指挥我的朋友把我摁在她的膝盖上，用酒精为我消毒。酒精的气味触发了伤口的疼痛和心底的恐惧，我激烈的反抗起来，踢翻了一旁的小凳子。凳子上有一瓶药粉，撒了一地。
后来，我从三姑六婆的闲谈中知道，那些药粉很贵，女医生有点生气。但当时她没有发作。她只是从容的把瓶底剩余的药涂到我的刀口上，静静的缠上绷带，叹一口气对陈刚说：“去找三儿他妈，要两块钱吧。”
然后她又说，没爹的孩子，可怜呢。
透过泪眼，我看到了陈刚错愕的面孔。他有些慌乱的看着我，好像说谎的孩子被人抓住。在他的表情里，我淳朴的乡亲们小心翼翼的为我造的谜开始融化。
谜底一旦揭开，那魂梦系之的魅力便不复存在。但我仍忍不住偷偷在家里寻找它的遗迹。
我在母亲的箱底找到了一根暗红色的领带，它夹在一堆灰黑的旧衣服中，犹如山村中的天外来客；我找到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它在昏暗的光下散发出一种腐旧之意。我将脸贴在衬衣上，但它只为我留下了幽冷的气息。后来我找到一本唐诗选集，它明显不属于我在田间劳作的母亲，扉页上有人用钢笔写下两句话：失路之人拼一醉，今年欢乐他年泪。字体漂亮，笔迹蜿蜒。墨水晕散之处，有层叠的泪痕。
顺着泪水，我在书的封套里找到一张照片。于是领带、衬衣、诗集都找到了它们的主人。主人苍白消瘦，眉毛极黑，有一副我二十多岁后的脸孔，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朝我笑。我对着他，痴痴的看了很久，和我的画中预设的树反复的比对，直到天色昏沉。
最后我在照片的底下，发现了一封信，信纸上有更多的泪。我一边读，一边又在纸上添了新痕。看到最后，我伏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的画化为灰烬，眼泪又熄灭了它的余温： 我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带着风尘和露珠，站在村口，站在不远处。
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他们就是最不责任的父母。我将这些东西锁回了箱子，将灰烬尘封进一个棺椁。缠绕棺椁的锁链叫做沉默。在沉默中我也化为一块岩石。
往后的日子我平静如常，只是慢慢疏远了家人。放学后，更多的时间开始和陈刚他们厮混。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开始像陈刚一样痴迷于玩刀。“树的眼泪”的游戏已经慢慢厌倦，我们又找到新的目标。春天我们有复苏的刺猬，夏天我们有觅食的野猫。秋天我们的手法突飞猛进，就去钉树枝低处无力振翅的知了。冬天来了，我们堆了一个雪人，陈刚微笑着在雪人底座左侧踢出一个豁口，这样它就成了一个瘸腿的雪人。
日复一日中，邪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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