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大姐:
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发生的事吗?
你七岁的时候,我一岁。
那一年,咱们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不可能记得,你大概也忘记了吧。听母亲说,你在七岁之前,非一般的聪明和懂事,父母完全可以把我们三个弟弟妹妹扔在家里由你带着,他们出去干农活。大概是天妒英才吧,大概聪明的人总是不安分守己吧,你总是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去做些上房揭瓦的事,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来证明这个僻远的乡村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早晚有一天,你会像只金凤凰似地飞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去。于是在你七岁那年,你为此付出了惨重了代价。
在一个暴晒的夏天的中午,劳累的父母正在午休,七岁的你把我们三个哄得睡着,就偷偷地溜出家门。你从房西侧的梯子上爬上了屋顶,攀着屋檐用你那细短的小手掏房檐下的麻雀。大概你想研究麻雀为什么会飞,大概你想让麻雀带着你飞,大概是为了证实童年梦境中的情景是否真实存在……总之你是这么做了,或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你这么做过无数次,只是这次没有之前那么幸运。
你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你落地的声音没有惊醒熟睡中的父母及我们,剧烈的疼痛让你窒息,但你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所以你没哭,挣扎着爬起,掸净身上的尘土,悄悄地回家睡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事实上发生过的事总是伴随着一定后果的。及至晚上父母从地里干活回来,你就再也不能忍受身体的痛苦,尽管你仍在强装镇定,最后还是被父母发现了异样。在他们的逼问下,你说了实情,与此同时,你昏迷了。
接下来,父母就走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那时从咱们家到县里的几十公里路还没有通车,出行基本靠走。天边的第一颗星星升空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表情沉重的父亲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套起了马车,把你用被子裹着蜷缩在马车上,冒着夜色出发了。
先到了乡卫生所,父亲把已吃过晚饭的大夫从家里扭到卫生所。简陋的设备不能提供可靠的诊断,大夫只是惶惶地说:“赶快往大地方送!”父亲不敢怠慢,赶着马车就往县城驰去。一夜奔波,到了县城天已大亮,你被送进了急诊室。经过一番抢救,住了几天院,大夫宣告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从急诊室出来,摘下口罩冲着病人家属摇摇头,然后说:“我们尽力了!”据父亲说,大夫当时说的是:“回去吧,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吃吧。”那意思和“我们尽力了”应该是一样的。
于是,你又被父亲赶着马车送了回来。
父亲说:“死也死在家里吧,别把魂丢了。”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几度晕厥,醒来接着哭,求父亲救救你。一个连村子都没出过的农村女人面对如此天灾人祸,只能求助于他的男人。据母亲说,当时的你整个人皮包骨头,胳膊就像向日葵杆那么细,村里的人看你一眼就得浑身哆嗦一下。父亲并不是不救你,而是因为县医院在当时来说,已是一个神一般的权威存在,县医院宣告了你的死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救你呢?要知道,那时候村里去过县医院的人你是第一个。那是1978年的夏天,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经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肆虐洗劫,整个中国已是满目苍痍。连邓爷爷都说,中国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季。在那种大背景之下,一个僻远农村的人对于疾病的认知程度可想而知。
但父亲还是咬咬牙,跺跺脚,赶着马车又出发了。
这次去了市医院,当时叫做盟医院。在撤盟设市之前,内蒙古多数地方都叫盟,盟下设旗,等同于县,是沿袭了晚清的旧制。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你再回到家里时,已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了。但是真的健康吗?原本活蹦乱跳的你哪去了?你的行动变得迟缓,且嗜睡,反应愚钝,眼睛里再没有那种灵动之气了。最后父母认定,你的智力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也就是说弱智。
在你十岁的时候,父母把你送到学校,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却迷路了。从此,父母对你放弃了,只要活着,只要身体健康,就是万幸了。不是我挑拨,我始终在想,如果你曾念书,未必什么都学不会,知识会让人变得感觉灵敏。不过那个时候的农村,念书并不是唯一出路,恰恰是很少一部分人选择的路。就是哥哥也只念到初二就退学了,二姐连小学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只有我坚持了一下,也只念了个中专。
受了这场灾难,你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但身体的发育受到了影响。咱们家只有你的个子最低,带着点未老先衰的样子,以至于我的同学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时,把你误以为是我的奶奶。而在我的记忆里,你却是我们三个弟弟妹妹的守护神。二姐从小比较乖,不曾给你添麻烦,我和哥哥却每每没本事还不省事,惹上事就哭着回来找你。你从不让我们失望,总是能暴发出超出同龄人的战斗力。
母亲后来说:“就是这个傻姐姐把你们保护大的。”而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点都不傻,甚至一度是我崇拜的对象。村里某户人家养着一条大黄狗,其凶恶程度不亚于一头狼。只要有人经过他家房后时,它就会跑出来,张牙舞爪地狂吠,叫声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会真的下口,就是它的模样也足以把我吓得肝胆俱裂。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它一直是个噩梦。直到后来我长大些,虽不至被他吓得哭爹喊娘,却仍是悚然,基本都绕着走,不惜多走出几倍的路程。
某次,你挑着扁担领着我要经过那条路。我几次求你绕路,你说绕路太远,坚持要走那条路。我当时很是怨恨你,但是改变不了你的执拗,只能紧紧跟着。经过那户人家时,大黄狗像往常一样地奔出来,露着像僵尸一样的巨型牙齿,咆哮着冲向了我们。你不慌不忙地把扁担上的桶放下来,摘下扁担就上前迎战。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狗在你的横扫千军之下更加狂叫不止,躲过你的攻击继续扑向你,但你还是胜利了,甚至把狗的主人都惊动了,跑出来看到此情形,怕你伤了狗,赶忙把它叫回去才算歇战。
有了这次经历,我更加相信你的无所不能。
我小时候特爱闹腾,却并无胆量,爱惹事还怕事。村里有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叫张秀拳,在我们的话里是比较怂的那种,我特爱逗他玩。那天他和他姐姐放羊,我拦住他们的羊群不让走,学着关云长的样子要过五关斩六将,单挑这群羊。本来就是玩玩,并无恶意,可是张秀圈当了真,哭着回去就告家长了。
当天下午,我们姐弟四人正在地里捡柴,就见张秀拳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农村的妇女,常在地里干活,练就了一身的肌肉,膀大腰圆,就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拎起来。我双脚腾空,吓得哇哇得大哭。大姐你提了根木棒就冲了上来,抡圆了就向张秀拳母亲的背上砸去,每砸一下问一句:“你放不放?”最后,张秀拳的母亲忍受不住疼痛,扔下我走了。
后来,张秀拳的母亲向母亲说:“你家的大女子可是厉害了,连我这个这么好的体格都打不过她。”当然我想,那是大人对孩子的忍让,并不是真的打不过。不过由此知,你为了保护我们三个,是连命都可以舍出去的。
童年的趣事说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就此打住吧。大姐,你十九岁就出嫁了。父母怕你吃了亏,就招女婿上门,给你盖了房子。你从这个家分离了出去,虽然还在一个村,但我总觉得家里冷清了许多。你因为没念过书,对我的幽默风趣的说话总是很羡慕,自从你出嫁后,我就感到很失落。
后来我也离开了家,好久不见你。你也和姐夫搬到了磴口,各自为了生活奔波,竟数年不见。你回娘家的时候,我没回去;我回去的时候,你走了。某个正月,我回老家,母亲立刻就给你打电话,说我回来了。怕我等不及,生活穷困的你竟然打了辆车就从一百公里以外跑来了。我记得我坐在饭桌边吃饭,你坐在我旁边的炕沿上,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有些不适应,略带烦躁地把你的手推开。母亲看到了,说:“是灰比土热,别看只相差六岁,那动作就像妈妈抚摸儿子一样。”母亲不好意思直接指责我,就绕着说。当时我的心一颤,吃进嘴里的饭哽在嗓子眼儿上,眼泪就下来了。我觉得我的那个动作一定伤害到你了,对不起,大姐,我没能体会到你的那份疼爱。
是灰比土热,是母亲常说的话,其意和血浓于水是一样的。大字不识的你懂这个道理,而自负满腹经纶的我却不懂,惭愧。
大姐,永远忘不了你保护我们的情景。现在我也浑浑噩噩地走过半生,或顺利,或坎坷,才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就算我有再多的艰难,也不及你遭受的苦难;就算我有再多的不甘,也不及你此生的遗憾。现在你已做了奶奶,住在了城市里的楼房里,生活平淡却其乐融融,福报总会来的,或迟或早而已。
大姐,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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