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日光黯淡,朔风凛冽如刀。
从山坡上望下去,一队队士卒潮水般涌上,一时间地动山摇。洛军与武兴军军士的刀戟碰撞尖锐声、嘶吼呐喊雄壮之声、骨肉碎裂哀嚎之声响彻战场,惊心动魄。
大洛征南军行军大总管秦绍荣端坐在坡顶的帅椅上,身后的大纛骄傲又孤独地直插天空,猎猎作响。各军、各寨的都虞侯、都指挥使簇拥而立,甲胄鲜亮、将星云集,所有人神情严肃,凝神屏气。数百名护卫全副武装戒备于山坡四处,三十余名哨兵手执令旗,随时准备传递号令。
秦绍荣身材矮小,容貌宛如乡间农夫,但双目炯炯有神,极是威武。他是当今大洛天子爱将,天子尚是一镇节度使时,秦绍荣便任侍卫亲军步军副指挥,一路追随天子征伐四方。二十年来披坚执锐,身上共有箭伤五处、枪伤一处、刀伤三处。
秦绍荣曾仅用十日便平定陇右叛乱,一个月降伏剑南六路割据军头。讨伐河东时亲率一支骑兵深入敌后,千里迂回包抄,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龙州城下,龙州刺史心胆俱裂,仓惶出城投降。
天子建政大洛后,秦绍荣任殿前都指挥使,执掌军权,圣眷优隆。去年,天子钦点秦绍荣为征南军行军大总管。收服东南是天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役,他在天子心中的份量可见一斑。
天子起于卒伍,雄才大略、苦心孤诣,短短十年间便廓清四合、荡涤天下。更可贵的是,天子素以仁德服天下。远征太行时,恰逢大旱,颗粒无收。天子不顾大战在即,下令放军粮赈灾民,一时间百姓跪拜于洛军帐前,欢呼声响彻云霄,纵然秦绍荣戎马一生、铁面刚强,此刻站在天子身边竟也感极而泣。他相信,如果有人能结束天下的苦难离散,那一定是大洛天子。
现今京师权贵中传言,待征南军凯旋之日,秦绍荣也将更进一步高升为枢密使,成为大洛军中第一人。
战场上杀喊声震天,洛军训练有素,盾牌兵将手中坚硬的盾牌连接成一道高墙,挡住武兴军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阵和步骑兵的冲击,后面的长矛兵择机杀出,无数矛头将武兴军逼退。
秦绍荣居高临下望去,洛军列阵如一道巨堤横亘南北,挡住武兴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他不希望洛军是大堤,而应是一条巨蟒,用身躯挡住敌人的同时,激发出巨大力量将敌人无情绞杀。
但武兴军勇悍顽强超出秦绍荣意料,无数军士倒下,又有无数军士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秦绍荣看到一小队身披黑甲的武兴军骑兵疾驰而来,巨大的冲击力终于将洛军盾牌兵们撞翻在地,骑兵趁势杀进洛军缺口。
武兴军重骑兵如同一枚尖锐长钉狠狠扎进大洛征南军这条巨蟒的身躯。一开始,巨蟒身躯上的创口只是一道窄窄缝隙,但几百名重甲骑兵挥舞巨斧,锐不可挡,后续武兴军步兵重新集结,紧跟骑兵突入洛军阵营,洛军长矛兵被冲散无法保持队形,巨蟒身躯上的创口越来越大,倒下的尸体如同伤口上绽开的狰狞血肉,触目惊心。
山坡上的大洛征南军诸将无不身经百战,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只要被打开一个缺口,武兴军下一步定是对洛军进行分割包围。被包围的军士一旦身陷绝境丧失斗志,这心态势必如瘟疫一般传染,导致全军崩溃。
诸将偷偷向秦绍荣望去,秦绍荣端坐帅椅目不转睛盯着战场,离他最近的副总管发现秦绍荣的目光其实越过战场望向远处,似乎一切都在他眼中,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洛军的防线开始往后移动,后方不断有洛军将士涌上,试图将防线缺口填上,但在武兴军骑步兵冲锋之下再次溃散。
秦绍荣能感到山坡上隐隐的骚动,不安与焦虑笼罩四周。谁都知道秦绍荣治军极严,独断军政大事,因此无人敢开口,于是不少人偷偷将眼光投向秦绍荣身后的年轻军官,征南军行军司马裴渊。
裴渊二十出头,脸庞英俊、身姿挺拔,细麟甲在日光下闪耀银光,更显英姿勃勃。他乃秦绍荣心腹,十六岁投军时得到秦绍荣赏识,放在身边悉心指点。如今裴渊不仅负责帐前宿卫,主持全军的情报侦谍事务。
然而令诸将失望的是,裴渊此时早已忐忑不安,见众人望向自己,不仅不上前提醒秦绍荣,反而躲避诸将眼光低下头。
山坡下战场情势更为严峻,突入洛军后方的武兴军重骑兵呼啸着不断向前突进,立刻将处于守势的洛军分割为两截。洛军将士不由慌乱起来,已经有军士无心恋战准备向后逃跑。
山坡上诸将看得一清二楚,忽然听到秦绍荣低沉的声音:“裴司马。”
听到主帅传唤裴渊,诸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秦绍荣确实留有后招,定是向裴渊传达军令扭转劣势。
“末将在。”
裴渊匆匆上前,此刻秦绍荣一声“裴司马”令他心里一颤,低头不敢直视又分明感到秦绍荣目光如电的扫视。
秦绍荣望着脚下战场,缓缓道:“近日康都城里有何动态?”
康都城是武兴军小朝廷首府,远在数百里之外。围在秦绍荣身后的诸将顿时面面相觑,掌握敌方首要处的情况固然重要,但军情紧急如斯,难道秦绍荣糊涂到不分轻重缓急?
裴渊也不曾想秦绍荣于两军生死攸关之际会问及康都城的情况,惊愕之后,暗自长舒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大帅,是否要速催龙骧军、神武军前来驰援?”裴渊定了定神低声问道。
秦绍荣依旧望着脚下战场,似乎没有听见裴渊的回话,道:“听说康都城最近不太平。”
裴渊不敢再言其他,“回禀大帅,近日康都城里传言,江海侯夫人多次被召入陵南王府侍寝,江海侯为陵南王亲弟弟,但迫于陵南王淫威不得不亲自送夫人进府。”
秦绍荣冷冷道:“陵南王荒淫无耻,盘剥东南二十年,民怨沸腾,若不败亡真是苍天无眼了。”
陵南王出身绿林,于前朝崩溃、山河破碎之际崛起。他创建武兴军,纵横捭阖,掌控东南后自封为王,在康都城开府建牙设置百官,也可算一时之雄,只可惜他与大洛天子生逢同时,否则他的功业绝不仅限东南之地。
此时战场形势更不乐观,洛军防线缺口越来越大,武兴军重甲骑兵如汹涌洪水,湍急奔腾。所幸洛军将士虽然慌乱疲乏,但毕竟训练有素,在数名军官声嘶力竭的指挥下,不多久盾牌兵再次组织起一道散防线,长枪兵在盾牌掩护下不时反击,后面的弓箭手不停射箭,这才勉强阻挡住武兴军骑兵的攻势。
“大帅,战场形势紧迫,是否调动……”裴渊说道。
秦绍荣似乎没有听见,再次打断道:“听说五天前康都城里还出了件大事?”
裴渊心中叹气,回道:“正是,五天前武兴军典制大学士许暮亭遇刺。”
说道此处,裴渊顿时心头一震,自己掌管全军侦谍,于两日前才获悉许暮亭被刺事件,自己尚未来得及上报而秦绍荣却似乎已经知道此事。
裴渊不由感到一阵寒意,秦绍荣在这惊心动魄时刻忽然问些并不紧迫的问题,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慢语速:
“回禀大帅,两天前我军细作来报,那天十多名刺客在许暮亭回府邸的途中发动袭击。幸亏他机警,又时值深夜,躲在一条水沟中侥幸活命。”
秦绍荣目不转睛盯着战场,说道:“凶手查到了吗?”
“武兴军豹捷营正在调查。”
洛军已经不住后退,
秦绍荣问:“当时许暮亭从哪里回府?”
“禀大帅,当晚陵南王召见许暮亭,议事之后,许暮亭从王府出来回府。”
秦绍荣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许暮亭任典制大学士,乃陵南王首席策士,在小朝廷里总揽政务、位高权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洛军新建成的防线虽未崩溃,但在重甲骑兵轮番冲击下,不住退却。山坡上诸将甚至已能清楚看见武兴军骑兵的嗜杀狂暴的神情。已经有人看出,他们的目标竟是山坡上大洛征南军的首脑。
山坡上下的大洛侍卫亲军已经高度戒备,长刀出鞘,弓箭满弦,粗重的呼吸声预示着短兵相接一触即发。
秦绍荣从帅椅上起身,向前几步,仿佛自言自语:“想不到武兴军的重甲骑兵竟如此骁勇。”
“末将也想不通,东南之地潮湿温暖,多河流丘陵,少广袤草场,自古就不适宜养马,谁知他们竟能组成这样一支精锐骑兵。”裴渊回道。
秦绍荣微微一笑:“这世上本来有无数预料不到的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使预料不到的事少一些。”
裴渊顿感无地自容,如此重要军情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是,属下未能及时洞悉武兴军重骑兵的情况,以至今日全军遇险,请大帅责罚。”裴渊低头道。
“不怪你,你这几日军务繁忙。”秦绍荣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你的客人还在大营吗?”
这句话如同炸雷在裴渊头顶劈下,裴渊顿感一阵晕眩。
“禀大帅,他还在大营。”裴渊轻声回答。
“斩!”秦绍荣道。
“大帅,这背后一定有缘故……”裴渊颤声回道,他感到喉咙发干,每个吐字都无比困难。
“我已说过,斩!”秦绍荣厉声喝道。
虽是冬日,裴渊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滚下豆大汗珠。“望,望大帅网开一面,日后……”裴渊结结巴巴还想再说下去。
秦绍荣注视着裴渊道:“首级带来,将尸体弃于道上。”说罢不再理会裴渊,然后举起右手。
身后的大洛征南军副总管阔步走向前,他虎背熊腰、气势威武,和秦绍荣一样都是十多年里从小卒一刀一枪拼杀成为天子股肱。
副总管望了望秦绍荣,只见秦绍荣轻轻点了点头,副总管立刻掏出一面令旗迎风挥舞了两下。不多时,远处传来战鼓之声,鼓声激越,一声声传来令人精神一振。
战场上洛军防线虽然千疮百孔,但武兴军骑兵却并未趁势猛进,因为此时武兴军已经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千大洛龙骧军与神武军,洛军结成方阵,黑压压一片正缓缓向战场靠近,阳光下,矛尖刀锋闪耀着森冷光芒,更增添了人间寒意。
征南军诸将这才大大舒了口气,秦绍荣果然运筹帷幄、以退为进,不仅将武兴军包围,更试探出其骑兵的战力水准。
裴渊跪在一旁,作为主帅心腹,他平日里不仅有机会与秦绍荣探讨兵法、畅论大势,更协理军机、赞襄谋划,有时紧急情况下,他甚至比副总管等高级将领更早知晓主帅的意图和部署。而今天,不仅负责的侦谍事务被诟病,甚至连此次的作战部署秦绍荣也不让自己预闻,可见秦绍荣对他的不满到了何种地步。
裴渊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冷风吹来,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龙骧、神武两军驰援将武兴军包围,攻守之势逆转。裴渊悄悄抬起头,山坡上诸将明明环绕着秦绍荣,正盯着脚下战场厮杀。他却感到人群射出无数同情、冷漠、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刀锋般割得自己疼痛难耐。
裴渊慢慢起身,也不管是否有人注意他,他向秦绍荣行礼后,大步走下山坡去。
裴渊再次来到山坡时,手里捧着一个木盒。他来到秦绍荣跟前,缓缓打开盒盖,面无表情道:“回禀大帅,末将已将许那人斩首,首级在此。”
秦绍荣看了一眼木盒,人头面容栩栩如生,尘世中的愤怒、绝望、惊恐,化作点点血水顺着盒沿滴落于黄土。
秦绍荣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昨天还是座上宾,今日却身首异处,人生的诡异残酷更胜脚下的战场。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放眼望去,遍地残肢尸骸与断剑折枪,分不清哪些是洛军的,哪些是武兴军的。几处余烬黑烟弥散,数匹无主战马茫然游荡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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