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纳妾”!裴十郎一进门便喝退了下人,对我说。
彼时我正在自顾自的绣衣裳,一不小心,便扎破了指尖,鲜血如同红梅朵朵,立刻便绽放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手帕之上。
瞧我多没有用,已经成婚多年了,这绣功依然粗糙得不知所谓。
我放下针线,浅浅地向他施了一礼。
“夫君如今身份尊贵,而妾身却卑贱如泥,都过门了十数年了,却不能为夫君开枝散叶,妾身心中甚愧之,望夫君早早纳妾,延续香灯才是正理!但不知夫君可有意中之人?”
裴十郎表情略为尴尬,“那便服侍我的石榴吧!”
石榴本是我带进门的,曾于危难之时受过我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当年我救她于水火,那今日她在哪个乱坟岗里“烂粪”都不知道。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子,进了门之后便瞧上了我的夫君, 从此就整日在我夫君面前妖妖娆娆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二人勾搭成奸了,便干脆把人给他拨到他的书斋里去。
我福了福身,“妾晓得了,这便去安排,下个月初六,便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什么!嫁娶?她一个丫头也配提嫁娶二字吗?你莫非是日日绣这些个劳什子晕了头,明日让她收拾收拾就搬去我房中便好了……”
我若有所思,已经是这样的迫不及待了吗?
“碰!"
他差点把我的房门给揪下来,明明是他先背弃往日盟约在先,现在他怎么弄得好像我出轨在前一样?
其实我从前只是个屠户之女,与我指腹为婚的也并不是裴十郎,而是他的兄长七郎。
只因为后来七郎病故,当时的裴十郎才小小的一只,可怜得紧,是我以他兄长“未亡人”的身份,这才把他一把屎一把尿的“喂大”,甚至还供他读书识字。
谁料当这“小土豆”长成了“大狼人”,人家一朝中第之后,便口出狂言要娶我过门.
现在他赢了,在给我无数甜言蜜语,等彻底把我变成他的“黄脸婆”之后又打算甩了我。
而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只是不再心仪于我,又没有罪过……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束兰花插进瓶子里,我是乡野里长大的,尚年幼时又接连丧父丧母,现在识这几个字也是为了与裴十郎做夫人,装门面才学来的,生就便粗鄙,是真没看出这串空谷幽兰美在哪里了?
一个光秃秃的杆子,上头缀了几朵半死不活的蔫花.
相比之下,我却更想念家乡的蒲公英,花开时节漫山遍野,黄澄澄的,灿烂一片.
关键你等到灾荒年间了,它是连根都能吃的,微微有些苦,却也是一种上好的药材,清热解毒。
还记得七郎还在时,他是村子里最优秀的猎手,不但身手敏捷,还认识许多草药,人长得也俊,他时常带我去山中撒欢。
那时我们年岁都还小,却已经晓得彼此的婚约,他便在一片蒲公英花田里吻我的额头,刹那少女便羞红一片,我的怀中当时便跟揣了一个小兔子一样,心如擂鼓。
想着想着,我便低下头笑了,就真的如同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一般,那时的裴十郎还只是个孩子,流着鼻涕.………
“姐姐,姐姐!”
我回过神,原来是石榴呀!我看着她身后黑着脸的裴十郎,一脑门的官司,莫非是昨夜不和谐吗?
这根本不可能,我猜二人从前一定是都演练过无数遍了,指定默契无间。
“夫君,何事?”我随口问了一声。
大约是昨夜没睡好,我反应就慢了半拍,又惹他不快,就知道,他惯喜欢那些聪明伶俐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当初为何非要娶我?
“今日,该她向你敬茶!”裴十郎黑着脸,大约是怕我欺负了他的小情人,这家伙,跟得寸步不离。
我呵呵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因为乡下的房子我已经着手让人修缮了,可工期刚过半,他要是在此时休了我,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无处可去。
所以现在我还真不敢开罪石榴,只得小心翼翼地讨好。
我从匣子里摸出一根凤头钗,十足十的赤金。
“茶就不必敬了,你我从此便是姐妹了,共同侍侯夫君,别见外,咱们不讲究这个!”
这凤头钗足有四五两重,手工也精巧,若是危难,还可以典当或者融了当钱用,这可是个硬货,石榴收了,顿时脸便乐开了花。
裴十郎皱了皱眉,“这不是我当年与你成亲时送给你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敢情他还记得呀!
那还是他头一个月的薪俸,便只打了这么一只钗,既吃不饱,也穿不暖,害得我陪着他喝了三十多天的粗粮粥。
“没事,这不才能彰显我们姐妹情深吗?”我得意地捂着嘴巴娇笑,关于拍马屁,我可是认真的。
“你没事,可我有事!皇上的皇妹,寿宁长公主,最近夫君新丧还朝,皇上有意把她赐婚给我!”
顿时我就双眼一黑,长公主的身份是何等尊贵?
他这么说,怕不是皇上已经下令要秘密处死我,给长公主挪窝了吗?
我抻成一副苦瓜脸,伸手把石榴头上的金钗又给拔了下来。
“妹妹,听话,留着死人的东西对你不好,你恐怕又要换个新姐姐了……”
石榴大约也是被我的这副表情吓到了,一脸求救似地望向了裴十郎.
裴十郎叹了一口气,“大约也没那么严重,皇上还不 至于昏庸此,为了自己个的皇妹,便要随随便便要赐死一个命妇!他老人家只希望你能主动让出正室的名份来,再去乡下住些日子.等平息了我与公主大婚的风头,我再把你接回来……那寿宁长公主平日里有自己的底邸,不会入府主事,以后我裴家,自然还是要由你掌事的!“
我双眼一亮,正合我意,自打入了京都,做了裴十郎的妻子,我就当真没有一日快意过。
这京都的命妇们,每一日不是插花赋诗,便是谈经论道。
我本是个杀猪匠出身,从小学会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她们虚与委蛇这十几年,还确应把我给委屈坏了。
乍一听闻裴十郎要把我放归大自然,我这一激动,打算连“遣散费”也不收了,立刻便欢脱地指挥管家,收拾起行李来。
看着我的马车,逐渐在街口化成了一个黑点,裴十郎仿佛才反应过来。
“她,她这般欢脱,是去了哪里?”
石榴扯着手中的小手帕,还惦记着大金钗。
“姐姐这般爱重夫君,难道就没有告诉你,她上个月便开始修缮自己在乡下的小园子了吗?”
裴十郎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脑门上青筋直蹦.
敢情这贼妇人当真就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还一早就为自己寻下了退路!
石榴给了他一副“白痴问话”的表情,挥着小手帕,还像模像样的挤了两滴眼泪之后,她又马不停蹄的回到自己房中搜罗细软。
她感觉老爷对发妻尚且无情,更何况她一个妾室就更无足轻重了。
而且那寿宁公主是圆是扁还尚不可知,人家可是金枝玉叶,说不定一过门便先打死个妾室助助兴!
总之在这个世界上,她可没见过比夫人脾气更加绵软的主母了。
突然,她便开始又后悔起来自己的所做所为,其实老爷之所以肯收入房,也只想刺激一下性子温吞的夫人罢了,与她是没有什么情义的,若是事到临头,他铁定不会顾及着自己的。
石榴想着想着,便越发觉得这府中危机四伏。
于是等晚上,裴十郎好不容易处理完手上公文,去想去问一下石榴,自己夫人去向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刚纳的小妾也 跑了,还顺走了这府中所有的值钱摆件.
“夫人,夫人,石榴来给你送钱了来!”
我这头刚安顿下来,便见石榴领了四五套马车,进了我刚修缮好的院子,我这手中的汤勺都送到嘴边了,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半天,“咕噜噜”,我听见了石榴的肚子尴尬地叫了几声,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冤孽呀!没吃便一同上桌吧……”
石榴兴奋得像个孩子,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便自来熟一样,为我盛汤,然后自己又美美地喝了三四碗,仿佛这才缓了过来。
“夫人你不行呀!你一个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就这样白白陪老爷睡了十几年,到头来手上一个大子儿也不攥便走了,那不白白便宜了那些个后来的妖艳货!”
我默默地看了石榴妩媚的眼梢一眼,然后向下,再向下.!……
“不是的夫人,石榴我虽然是起了贼心,可我是打着加入这个家庭来的,可不是要破坏这个家,我还是个姑娘,真的!”
说着石榴还撸起了袖子,雪白的胳膊之上赫然是有一点朱砂的.
我瞅了瞅石榴搬来的那些物件,小山一样地堆在院子中间,这差不多是搬空了小半个裴府吧!
可裴十郎却还没来得及沾石榴的身子,那他“亏大了”!
“夫人,您别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吗?从前老爷就怨您对他不上心,总是淡淡的,所以才假装说要我做妾,这不没还让您过纳妾的文书吗?”
石榴撅着嘴,是越说越心虚。
“你们!”
我被他们这一番操作气到一口老血淤在心口,差点卡死。
“那现在好了,府中反正他又有了新人啦!”
从此,石榴便也随我在这小村中住了下来,夜晚谈心叙话,白日里我便拉着她进山疯跑,去掏鸟捉鱼,斗虫摸虾,也躺在蒲公英田中懒懒的晒太阳,给她讲从前的故事。
“我知道了,夫人,您一定还是忘不了从前的那个人对吗?所以才一直对老爷冷冷的.”
一颗蒲公英种子落在石榴的刘海上,再配上她的骄傲的小表情,多多少少有些滑稽。
“我对他冷冷的,有吗?”
石榴见我一脸蒙圈,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仿佛这才想起,自己吃百家饭长大,性子活泼开朗,原本骨子里是带有两分侠义的.
可自从嫁给了裴十郎,自己便总惦记着不能给他丢脸,时时刻刻都要维持自己命妇的风范和仪态。
为了迎合京中的那些个贵族们,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就连对裴十郎,慢慢也开始淡了……
其实在心中,我对裴十郎大抵是有恨的吧!
毕竟当时他不顾一切的娶我,并非我所愿;他给我至高无尚的荣耀身份也并非我所愿:就连今日把我挪出裴府也是他的情非得已……
我摘下一朵蒲公英的绒花,一阵微风袭来,绒毛便立刻随风而去,自由极了,它们便是希望的种子,等来年又不知要扎根何方!
然而,京都皇宫,寿宁公主听了下人的汇报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都跑了!”
随身太监狠狠的点了点头,“不但是原配夫人,还有那个貌美的小妾,奴才听说,一共才过门了一天啊!”
寿宁公主若有所思:“上次皇兄便让我去和亲嫁了个痨病鬼,这才不到半年,本宫便做了寡妇,这次皇兄莫不是又找了个什么瘸痨病瞎,旁人都不要的东西塞给我吧!不行,这次本宫非得自己亲白去瞧瞧才算安心.”
于是皇上爱妹心切,顺便还拨了两个大内高手给寿宁公主,十分鼓励她去扒裴府的墙头。
结果刚一进前厅,他们便见到了一个个空荡荡的古董架子已经落满了灰尘。
寿宁撇了撇嘴:“莫非这裴大人之所以这么痛快答应迎娶本宫,怕不是自己经济上出了什么问题吧!”
她本来只是自言自语,谁知她身边之人却给了她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这不由得让她汗毛直竖,赶紧捂上了自己的钱袋子。
而后厅,裴十郎一脸胡子拉碴,却正为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只朝靴而震怒,一只脚只穿了雪白的袜子,不知为何还踩上了一块狗屎.
众人捂着耳朵,好不容易等他骂完了,可管家则又提出,裴府帐上的银子都让夫人拿去修小院了,这个月,众从的薪俸还没有发·
寿宁躲在一旁,是越听越心惊,这裴府竟入不敷出到了这种地步?就连丫头仆人的月银都要拖欠了……
寿宁公主下意识挪动脚步,刚想打退堂鼓,可不料裴十郎眼尖,一眼便发现了她。
裴十郎牵着寿宁公主,大步流星,着点把人拽个跟头。
“拖欠你们点银子算什么?本官不日便要迎娶寿宁公主了,到时候怎么说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从此以后本官都不用再日日操劳,上这劳什子朝了啦!把官位一挂,以后我们便同与公主吃香喝辣了!”
是啊!众人仿佛看见了裴十郎成亲之后,皇帝会连国库也分一半给自家老爷,便个个都如饥似渴的追问二人婚期,差点把公主尿都吓出来,连忙分咐两名高手架住自己,运起轻功便逃了出来,连鞋跑丢一只也不要了。
三个月后,等到裴十郎好不容易发挥自己的破案天赋从蛛丝马迹之中寻到夫人新建的小院里,却见到院中人皆穿红挂绿,就连门口的两棵歪脖柳,也戴上了大红花。
裴十郎佯装宾客,进去见了新郎,这小伙子斯斯文文,面如冠玉,这很明显,自己夫人这是又打算成婚了,她就好这一口。
“我不同意!”
裴十郎几乎都是带着哭腔的喊出了口,着实惊呆了一众宾客。
不大一会儿,裴十郎却见到石榴掀开盖头,一脸蒙圈。
“老爷你说啥?”
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老话,叫做“好饭不怕晚!”
在我四十二岁那年,终于为裴十郎生下了一个儿子,名叫宝儿。
“夫人啊!夫人!从前的我真的是明白太晚了,爱你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况且兄长本来就比我先到你的心中,他走得远些又有何妨?”
自从上了年纪,裴十郎便越发的粘人了,总喜欢夜里拥着我,看月亮,看星星,说着不找边际的话。
“有你是我的幸运!”
我拍了拍裴十郎的手,原来他早就懂得了……
“十郎亦是!”
我:“呕呕呕……”
裴十郎惊喜的说:“夫人,你又有了吗?”
我羞涩的点了点头,“这回大夫说看脉相应该是个女儿,我们就给她起名叫不悔吧!不管前尘往事?我今生有幸,能与君白头,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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