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丘陵山地穿行的一条小河,我们都把他称为大河,妇女们总是提着一大木桶衣服到大河里洗,每天早晨的各个码头全聚集了洗衣服的妇女,三三两两的,喧长嗳短,自家的家事和村里的各种传闻,都在这里充分交流;小孩子喜欢在下午来河边玩,摸鱼虾螃蟹泥鳅的,戏水打闹的、在缓滩上拣石子的、打水漂的,在夏天河岸的阴凉处,总会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们在这里戏闹;到了傍晚,男人们陆陆续续担着一担一担的红薯、一担担的猪草,到大河的码头上洗,洗完菜,若是夏天顺便到河里洗个澡。夜晚的浏阳河水是宁静的,只有平滑的流水,缓缓地流。河的两岸,稀稀落落地摆了几张竹床和竹椅,老人和小孩或坐或躺地在乘凉,摇着蒲扇,传承着经年的故事,岁月和流水,轻轻地流逝。
大河两边的居民并不关心河的长短,发源的源头,流经的所往,大河流向最后的终点,这些河的历史和地理,河边的居民是从不关心的。在外头唱得很响的《浏阳河》的歌,河边的人却极少唱它。河岸两边的人只是关心河水的涨落,毕竟曾经涨过几次大水,五四年的水尤其大,大河两岸全部被淹,大水涨上了屋顶,据说是靠大河上流的一个水库溃了坝,洪水一泄而下,水库下游的村庄全部冲垮,有个小学正在上课,在校的百多号人连同校舍几乎全部被冲走,只留有几个幸运的捡了一条命,其中有个教师叫刘根,犯了烟瘾,离开学校去买烟,等他买完烟回来时,只见滔滔洪水,早不见了学校,抽烟的刘根开小差算是捡了一条命。还有命大的,在洪水中抱住一捆柴,冲到岸边的树岔中,被救起了。更有一些人被洪水冲走了,没留下任何印记,后来的人并不知道曾经的事,那些消失的人和家庭就永远消失了。
有那么一段河流,河边的人,并不知道它在大河的位置,只知道是中间的一段,水永远从上游流下来,经过他们所住的那一段后,从从容容地向下游流去。他们在河水的流逝中,洗过衣、洗过菜、洗过澡,舀过水、喂过牛,划过船、钓过鱼,但河水的去向,没并没人关注,都是相似的场景,河水美丽与否,河岸的景色变化了没有,都不曾在意,生活和流水都一样地流淌,象河水的涟漪一样,生活的波澜并没人记录。
大河紧沿着山脚而流,河的南岸是山,但有那么一段大河,河与山略略分开,河与山的中间鼓出一个包,这个包里有几十亩的水田,几十户人家就住在这个包里,靠山的那边傍山而居,他们把中间的一片田叫做垅,他们与大河相隔了一个垅,与大河对面的交通都是通过渡船,垅的上下咽口处各有一艘渡船,来回摆渡,南岸和北岸的交通,都是船来摆渡。
在这个垅中的几十户人家,只有三个姓氏,刘姓、曹姓和吴姓,北岸的人喜欢把南垅叫成小三国。小三国里有一户人家,最小的是个男孩,叫刘六根,因为他有五个姐姐,他算是把根留住,老的历史并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四代单传,他们一门四代同住一屋,六间瓦屋,住在南垅的最下游,离河岸很近。六根家最上一代只剩一个太婆婆,太婆婆的年龄和姓氏没有多少人清楚,太婆婆下面只剩一个儿子,媳妇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太婆婆的孙子就是六根的爸爸,叫刘根,刘六根五岁时他爸爸刘根四十五岁,六根妈妈三十岁。六根的家世并不显耀,外面的亲戚也不多,因为六根五岁之前没坐过船,六根第一次坐船外出是六岁后的事,六根六岁那年,他的姥姥,就是那位太婆婆,死了。六根的爷爷,第一次带他过河到大河的对面,他姥姥的娘家,去报丧。六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的老老外婆家,老老外婆家的人,六根一个也不认识,跟着爷爷对着老老外婆家的人匆匆地磕了几个头,剩下就没他什么事了。太婆婆的丧事,六根并不记得太真切,只略略记得跪和磕头,被人引着,穿着白麻孝服,站在来家的路口,对着来奔丧的人,下跪和磕头。
太婆婆被埋在了屋后的山洼里,六根是第一次上山,山并不算高,但山头很多,翻过一个山头又有一个小山冲,翻到第三个山头才把太婆婆送上了坟。尤其让六根难以忘记的是,太婆婆出殡那会下起了大雨,本来好好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一大群人都没准备,好在六月的天,尽管淋着雨,大伙还是扛着太太婆上了山,唯一不巧的是,上山路滑,抬丧的尽管格外小心,还是有人摔倒了,棺材砸在了地上,众人尽力地换人换手,等到墓穴时仅剩下几位抬丧的大汉,加上六根一家九口,众人好不容易把太婆婆下了葬。花圈、幡旗、冥纸、鞭炮撒在了半路,锣鼓队和送葬的人陆续地在半路上跑回去躲雨了,六根也想半路上逃回去的,被爷爷拽住了,一直等到为太婆婆覆好土,磕完头才让下山。
六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太婆婆再没回来过,六根每到河边乘凉时都等太婆婆回来跟他讲故事,六根问爷爷太婆去哪里了,爷爷总是说太婆婆回老家了,六根让爷爷去接她回来,爷爷只好答应。爷爷答应的事,都会兑现,但这次,六根并没有等到太婆婆回来,没过多久,爷爷真的上了山,说是去接太婆婆回家,只是,六根很久都没见爷爷回来。
六根到了六岁都不知干农活,也不需要干农活,因为他有五个姐姐,他的姐姐们早就经过了训练,四、五岁时便学起了农活,挖猪草,栽菜、摘菜,栽禾、割禾,这些都是从小就要学会的,大一点后,洗衣、做饭,挑水、放牛、喂猪,晒谷、砍柴也都要学会,唯有重体力活,象耕田、打谷、担粮、担粪、砍树、修房,就由六根的爸爸和爷爷承担,那时爸爸四十出头,爷爷六十出头,全家十口人三个男人,两个男劳力,无论大小事,从不要请人帮忙,都可以自家搞定。
六根没有哥哥,只好跟姐姐玩,最小的姐姐只比他大一岁,最大的姐姐比他大十五岁,他很少跟大姐姐们玩,通常只见他跟最小的两个姐姐玩。几乎很少与其它男孩子玩,像个女孩子一样文静,加上从不用做事,既而也从不想事,一味地跟着姐姐后面,最喜欢摘摘狗尾巴草,寻些小树枝、树叶做做假饭,偶尔也到小渠里弄弄蝌蚪,特别爱玩粘粘糊糊的蝌蚪的仔,蝌蚪仔的稠液与他的鼻涕混在一起,搞得满手满身都是,别家的男孩子因此都叫他傻根,见到他总叫他鼻涕傻根,每到别人惹他生气的时候都是他姐姐为他打抱不平,把惹他的小孩赶走,而他只知道不停地擦鼻涕,可是鼻涕又越擦越多,他小姐姐只好到小渠里洗,洗了满身是水。只好回家,家长们总是骂他的小姐姐,小姐姐们被骂惯了,从不还口。
夏天的大河,最是热闹,除了日常的唠叨,间或有偶尔的漩涡,让平静的河水增了些波澜。和往常一样,7月农忙完了之后,大人们忙着晒家里的夏粮和上仓,白天,田垅里的大人较少,除了几个为禾田放水的人和偶尔几个栽种菜的人之外,夏热的中午,大人们都躲在山涧处乘凉。唯有一些小孩,不怕晒,总喜欢到渠边和大河边的浅滩处捉泥鳅和螃蟹,六根天天跟着最小的两个姐姐到处玩水。水渠是为整个垅里的田灌溉的,在上游从大河里引水到渠里,水渠从田垅中间把田垅分开,田的灌溉都是从水渠里用木板拦坝取水,用不完的水又从下游的渠口流入大河,水渠不是很深,下游略深,也只不过遮掉六根的头,但水渠比大河的水面高了一个大人的身高,平常禾田灌溉时,渠里的水都流到田里了,泄入河的水很少,只是形成一线一线的丝线。在大河的边上,小瀑布的下方有一个小潭,小潭里总可看到些小鱼虾和螃蟹,小潭的岸边有棵大树,树荫、流水和小鱼,六根他们仨姐妹常喜欢在这里玩耍。
六根家的田在垅尾,自家的门口,农活尽管方便,也有个弊端,就是水路最长,新插完秧的禾田,全垅都需要灌溉,整条渠都用木板拦着坝在取水,到了下游,水量极小。往常都是六根的爷爷为禾田放水,可爷爷上山去了,刘根忙于送粮,吩咐六根的娘为禾苗放点水。六根的娘从来没有放过水,到垅里一看,田都干了,水流又极小,一口气从上至下,把所有的坝都拔了。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回家后把六根的爸数落了一通:“废物,一家子的废物,禾都快干死了,水都放不到。”
刘根本不该媳妇把老爸气走了,快七十岁的老人,本来在家也没吃闲饭,老被媳妇咒来咒去,多少还是个老爸,不敢当初老爸对刘根的二婚如何反对,对现在的媳妇如何看不惯,可还是就着她,特别在媳妇一嫁过来就为刘家生了个唯一的孙子后,公公就更是没话说了。可是,媳妇就来劲了,不但奚落着只生了五个女儿的前妻,也处处数落着刘家的不是,吝啬、窝囊,窝囊、吝啬,刘家一家都吝啬,刘家的男人个个都窝囊,要不是她,刘家就会断子绝孙,她来了,刘家才有了后。总之,都是她的功劳,全家人都得仰仗着她,都得听她吩咐,听她安排,谁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刘家,她是最大公无私的,她才是刘家的太阳。
太阳把星星咒跑了,跑到山上守庙去了。刘根上山去找过刘老根,劝他回来,说垅里人都在说风凉话,要老爸顾顾全家,可老爸只问了一句:“是你的意思呢,还是那个女人的意思,是你的意思就算了,若是她的意思,就让她自己来。”
媳妇终究不会上山,刘老根也终究没下山。这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解决水的问题,两个人正吵着谁对家的贡献大时,小六根一个人哭哭啼啼回来了,六根妈一看弟弟又受了欺负,开口便骂:“两个姐姐死那里去了?短命鬼,一个老弟都带不好,一家人都不中用,只知道在家里欺负一个小孩,这还不够,让外头的人也来欺负他。”对着六根吼:“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要死也要跟你那做孽的姐姐一块死,怎么她们在外头玩得快活,怎么就忍心任你受欺负?”
六根没等妈说完,哭丧着说:“小姐姐被水淹了,四姐姐在看着,让我回来叫你们。”
刘根没把话听完就跑出去了,朝着河边跑去。留下六根妈还在问这问那。
等到刘根赶到河里,只见老四在哭,在离岸一丈开外的河水里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刘根把她捞上来时早没了呼吸。
人终究没能救活,后妈赶来也无力回天。刘根只好抱着冷冰冰的女儿回来家。后面远远的跟着略显慌张的媳妇。
四姑娘说:“我们正在小潭里抓螃蟹的时候,一股大水迎头扑来,我和六根在靠岸的一边,小潭的边上,小五在靠潭子外面,大水正好把她扑倒,一下子就不见人了,大水冲了好长一会,等水小点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刘根想了一会。突然跑出去了,跑到门前的渠里,看到渠坝的木板被抽了,半渠混沌水仍在往河里流,田里的水也在往外倒。
刘根青筋暴露地回到了家,抄着一根扁担,二话不说,对着媳妇就是一扁担扑过去,媳妇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早有了一丝提防,但也不想会真打,媳妇用手一挡,顺势一躲,尽管保住了命,手臂却着着实实地挨了一扁担。
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死的死,嚎的嚎,吼的吼,哭的哭,叫的叫,又说上吊,又说散了……
左邻来了,右舍的也来了,整个垅子里的人都来了,评理的评理,看热闹的看热闹,报官的报官,抢救的抢救。大伙七嘴八舌,刘根早没了主意,蔫塌塌的六神无主。大伙只好共推村长来主事,村长也姓刘,叫刘友德,与刘老根是一辈的人,比刘老根小两岁,既是刘府上的宗亲,又是南垅的村长,自是德高望重的不二人选。村长自是推无可推,事已至此,只好应承。
村长先派人把刘老根找回来,再派人去把媳妇娘家人叫来,再派人去政府报告。刘根的媳妇姓焦,叫焦红焰,是大河下游十公里外一个叫石门冲里一对孤儿中的妹妹,父母早死,哥哥叫焦烂,是个五不烂,四十多了尚未成家,长期在外面浑,最喜人家有红白喜事,既可以混吃混喝,还可以白喝点酒,抽整支整支的烟,完了还可以大桶大桶地倒些剩菜剩饭回去。村长尽管也听说过焦烂的大名,来了反会乱事,但妹妹被打,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作为娘家唯一的亲人,也只好知会他来。除非找不到他,别说去请,这种事,他若知道,不请也会找上门来。
村长派刘根的大女儿和村里的几个刘家媳妇送焦红焰去医院。村长让刘根料理一下小五后事,尽管是个孩子,早早夭亡,可毕竟是个亲人,族上不宜出面办理,家庭还是要有个仪式。
暂时分派妥当,村长到渠道上察看情况。从渠头到渠尾走了一通,村长发现有些不对劲,全渠只是中间有处拦坝,其它七八个木拦坝都被拔了,坝板都搁在路上,进水的口没收,田里的水一直往外流。最不可思议的是,渠的最末端是刘根家的田,如果刘根媳妇把别人家的坝全拔了,可她自家的坝应该是拦着的,水就不会直冲到河里,也就不会出事,难道刘根媳妇把自己的坝也拔了,这就毫无道理。肯定不对,看来刘根确实是冤枉了他媳妇。一定是另有人做了手脚,现在渠里面唯一拦着的坝是中游吴家的几亩田在灌溉,吴家有四户人家的田要通过那个坝来灌水,那是吴仁礼、吴仁智、吴仁信、吴仁义几兄弟的田。那又是谁把刘根家的坝给拔了?尽管很有可能是他们四家的其中一个,采取的报复行为,可又是谁呢?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承认。村长也不好枉自断定,毕竟出了人命,尽管不是存心害人,但也有责任,弄不好两家会结下很深的梁子。
这边村长不敢认定,回来的刘老根却一口咬定是吴仁义做的好事。吴仁义自然不领这个情,两个人于是拉开了架式对骂着,这边从吴仁义家骂到整个吴族,从姥姥辈数落到孙子辈;那边更是不示弱,从刘老根儿媳妇骂到媳妇,又是偷水又是偷人,连根都是偷的,老的跳河,小的也淹在河里,一家人都作孽,怪不得断子绝孙。俩人越骂越起劲,什么难听的挑什么说。拖家连口的、含沙射影的、直中要害的,连吴族和刘族都被拉了进来,要不是镇上来人,恐怕两个家族生生的就会打起来。
那边刚熄了火,这边又捅出了个火药桶,焦烂一进门就要见妹妹,说妹子一个红花闺女送过来,做牛做马不说,还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平时打打没计较,现在倒好,下狠手往死里打,妹子懦弱,我焦烂可不怕事,今天无论如何要为妹子出口气。要不刘根也吃一扁担,要不赔钱,跟妹子断了,妹子带着六根走;如果你们非让她死,那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把她打死算了。
这个焦烂,又是打又是骂的,没人奈何得了他,只好由着他摔碗砸锅的,狠命地弄些酒菜赔着不是,焦烂自然不讲客气,吃完喝饱醉醺醺的,慢慢也就自顾自的胡言乱语去了。
经此一场浩劫,六根变得痴头痴脑的,整天坐在大河边上,对着大河发呆。有时候嘴里念着:“浏阳河的水清又清,淹死一只鸭子才两斤,一斤炖在锅里,一斤烂在肚子里,嘎、嘎。”没有人知道他要说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