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扶着犁才在田里走了两趟,牛还没喘,他就喘上了,再犁到田头的时候,连提起犁头转弯的气力都搜寻不出来了,犁头还深深地插在泥里,他就攥着鞭子爬上了田坎、丢下壮牛独自站在水田里发着癔症。
早春的寒气还没有退尽,枯草茬子里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嫩绿,一丘丘的冬水田如同天空散落下来的碎片,散落成一梯梯细碎的蓝天白云。老何坐在田坎上,像是坐在破碎的蓝天白云里,手上那把结着厚茶垢的紫砂壶里,有茶叶时有茶香,没有茶叶时也有茶香。一双布鞋在屁股底下垫着,两只满是黑泥的大脚朝着天,老何就这么坐着,咂一口,把紫砂壶往枯草茬上放一回,肃穆得像一次次端起的是祭过天、祭过地、祭过祖宗的老白干。
紫砂壶里的茶香味很杂,单位发的茉莉花茶在里面泡过,别人送的绿茶也在里头泡过。去年继子拿回来一饼高档沱茶,也一次掰下来泡进了紫砂壶,现在壶里没加茶叶,壶里却带有茶味,茶水味淡,舌尖上的味觉就灵敏起来,从前有过的茶味就有些争先恐后地要占主流,就像老何从前的日子,从前经历的事情,一闲下来就争先恐后地从记忆里冒出来。
老何才从冬水田里出来,由脚到膝被黑泥糊得没了本色,看上去是真正的农家老汉,他那没加焗染的白多黑少的头发茬子看上去也像真正的农家老汉,这把随身带着的紫砂壶却泄露了这个杂牌农夫的底,眼前这个农家老汉并不是纯粹老农,正是这种不纯粹,在农家人眼里就有些另类,就像当地的土狗群容不下一只杂种狗一样,他就很难合得了群。
“早饭不吃,就往地里头钻,不要命了!”
老太婆从村子里头出来,也就是从老何的背后走来,直到那脚步声到了近处,老何听到老伴的责备并没有回头。只从肩头接过了一碗油泼面。
“都上访嘞,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听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老何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站远一点,唾沫都喷到老子的面碗里了。”
一条田坎拿给老何坐着,就像谁搬来了一尊泥菩萨放到田坎上一样,生生硬硬地堵了路、挡了道。老太婆想绕到前面去也没这个本事,往前头去男人也不会正眼瞅她。老何吃着面,田坎下的壮牛被飘散的辣味刺激得不安地挪了挪陷在黑泥里的四条腿。
老伴对着老何头的后脑勺又抱怨了一句“水还没晒热,就吆牛下地,哪家恁个早开犁嘛?”
老何想骂老伴“话多啰嗦”。嘴里头塞着面条,也就顾不上了。等捞完了面条,把小半碗辣汤也喝得碗底朝了天,隔着自己身子把碗递到了背后,老伴接了碗,又催问了一句“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老何喝口茶压了压嘴里的辛辣,放眼着满山弯的蓝天白云说“上访不是闹到耍。”老伴拿着空碗走了,脚步声由近及远了好一会,她也没再说话,也没弄清楚男人去还是不去。
老何再次下了冬水田,吆喝起壮牛,心里头也多了些杂念。
上访的事起哄的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几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有天线,天线好,接收的卫星图像就清楚,小锅盖比弯弯曲曲的回形天线好,大锅盖又比小锅盖好。现在乡里强力推出的闭路线比房顶上这些天线都好,乡亲们听说要收一百多元初装费,心里就打起了鼓,听说看有线电视每月还要收五元钱,知道柴米贵的老当家,更是不愿意装了。自愿安装实现不了,承包闭路电视的伟子就安装了电视信号干扰器,不管天阴天晴、白日黑夜,从天空中下来的电视信号都成了“哗哗啦啦”的雪花飘飘。
伟子是乡长的小舅子,自从他安置了电视信号干扰器,村子里就有人张罗着要上访,眼看着有些日子了,还是没谁为这事跨进乡政府半步。老何曾经吃过商品粮,更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上访意味着什么。个人对抗公家,能有的胜算占不到一半,往返十几里山路白跑了不说,弄不好还会惹出祸事。老何心思重,从小就被说成是“阴心子”人,同龄人有事一般都不会喊他,这次事太大了,那些没上过台面的庄稼老汉就想搬他挂帅,到乡政府见了公家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老何平时不被待见,这是他自己的感觉,乡邻们觉得这是敬而远之。这回要去上访,就把这种敬重之意表达出来了。
老何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跟在父亲后头学会了种地、放牛,还学会了抓蛇,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能单独操练了。有空就拿着根杈杈棍往荒坡坟地钻。那时候人小力薄,一根杈杈棍挑弄得大蛇小蛇滚爬得没了后劲,他才提起花花绿绿的蛇身子装到篓子里去。乡下都是娃娃们割草,田坎上的青草才钻出地皮,就有人割;坟地上却是娃娃们的禁区,人不敢往那里走,镰刀也不往那里去,齐了腰的草丛就成了蛇们的天堂,也成了蛇们的地狱,也成了少年老何的学费。
少年时的老何胆大,心也大,靠着抓蛇卖钱供自己上完了初中。那时候村里人喊他“蛇倌”。他初中毕业就当了村小的代课老师,又被喊成了“何老师”。没过两年,外地来招工,他背起铺盖卷就上了车。再回乡时,就是工厂里的师傅。就在那个时候他喝工厂里发的劳保茶喝上了瘾,回乡探亲也是茶杯不离手,下地的时候头上戴着草帽,手里提着热水瓶。生产队里的人就看他不顺眼,说“他当了几年工人,却是假把式,下地倒像是演员在演戏。”他自己觉得戴草帽、带开水下地是必需。在外面长了见识,知道水田里的生水喝下去对身体没好处。留着心想在工厂里找对象成家,自然得爱护自己这张白净脸皮,探一次亲就晒褪一层皮,脸上随即也会沉淀下一层阳光扫过的印迹。他是爱美的人,要留着一张白净的脸皮子招引城里的大姑娘。他探过两回亲以后,就在工厂里当了干部,要不是参加造反组织,也许他能在办公室一直坐到退休,这会在城市里住着高楼安享天伦之乐。那会他以为大势所趋,都会参加造反组织,没想到人人都跟着起积极,参加组织的并不多,像他这样跟得紧、跳得高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结果没蹦跶几年就被找成了“一小撮”里,干部也就当到了头,从办公室里又混回到了车间。他在工厂里成了大姑娘不瞅、小媳妇不看的“阴心子”人。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在家乡娶到了一个拖娃带仔的寡妇。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亲生儿子尚小,继子便顶班到了工厂睡了继父的床、吃了继父的粮,把老何顶回到老家接管了儿子的庄稼地,亲生儿子长大了没位置可顶,就咬牙切齿地瞪了自己老爹两眼,背着铺盖卷南下打工,在城里挣下钱,回农村娶了媳妇,到现在和自己老爹住得隔着半里路,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村里人嚷嚷着要上访,老何就不想去从这个众,怕自己一不留神再被众人晾成一只出头鸟。
老何最终还是走到了上访的路上:李老五一口一个“何老师”叫着,把老何又拉回到了在村小的代课年代。李老五是老何的学生,比老何小五岁,在庄稼地里风吹日晒劳累了一辈子,黑黝黝的脸上过早地挂了冬瓜灰,看上去比自己的老师更显老迈。老何就这样被自己昔日的学生从冬水田里叫了出来,更是被自己的情敌叫出来的,他不想在李老五面前表现出自己胆小怕事。
乡政府院里挤满了庄稼老汉,见老何来了,有人喊了“何老师”就有更多的人认出了自己的体育老师。就算老何没有教过的邻村人,也跟着表现出了对何老师的敬重,一条人缝里的小道就直溜溜地通向了办公楼关闭着的大门,这条直溜溜的人缝夹道就这么欢迎着老何阔步向前。
老何在这人缝里的夹道上刚迈了一步,就觉得神情有些恍惚,恍惚得院里就自己一个人,自己又被晾到了“凤毛麟角”的位置上。老何心里发了毛,再往前迈步就有些发憷,收住迟疑的脚步,低声说“有话大家说,老子一人有啥用。”
连大家敬重的何老师都不敢上前推门,乡政府那四扇玻璃大门就更显出了气派和威严。
人群中有了不安和骚动,有胆有识的何老师像狗夹着尾巴一样站着不敢上前,那条人缝夹道自然也就弥合了。“我们要看电视!”有人试着怯怯地喊了一声,有几个人试着附和了两声,不大一会就有更多条喉咙跟着一起发了声。“我们要看电视!”“我们要看电视!”的喊声响彻了好大一阵,办公楼里冒出来一个年轻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朝人群说“没事瞎叫唤个啥?今天领导都没在,喊也是白喊,都回去吧!”
人群哑巴了一会,见那扇玻璃门又闭上了,就再次喊了起来,只是不像刚才喊得整齐划一、气壮山河。
老何试着喊了声“我们要听党中央的声音!”这一声喊让人群再次哑巴了好一阵,回过神才想起电视里有新闻联播,那就是党中央的声音。有了这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喊声就有些气壮山河。
办公楼里的人一定是听出来这句口号里的水准,自然会联想到这群老朽中潜藏着高人。先是楼上有人推开窗户居高临下地探着身子往下张望,将近中午,有人代替领导表了态,“这事会作一个处理,大家先回去,上面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人群散了,就是等不来这个答复,人群也该散了,穿着薄棉袄的,旧呢子衣服外面套着中山装的老人们已经被早春的阳光晒出好几身汗了,再吼上几声嗓子眼里肯定能窜出烟、冒出火来。
回家这一路起先还没人吱声,走出二里多地,嗓子眼里缓过了劲,就有人议论开了,“何老师到底是有水平,就这一句口号,乡里头就吃不消。”“是啊,谁有胆量不让老百姓听党中央的声音?放在以前,那就是反革命。”“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老何听着别人的恭维,心里头也有些受用,用力咽了口干唾沫,淡淡地说“说句实话,他们这是乱搞,干扰电视信号,本来就不合理。”他这句话让大家更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一路邀约着明天还是早早去乡政府,就算没有结果,老伙伴们往一起凑凑,也挺痛快。老何今天也觉得心里痛快,喊了这几声大的,就像把心头的郁闷都喊出去了,身边有伴,几里山路爬起来不费劲,走在路上眼睛会在沿途的房舍上搜寻房顶上的电视天线,房子修得气派的,房顶上一定架着大锅盖、小锅盖,也有架着弯弯曲曲天线的,这个式样毕竟只占了极少数。
还是那头壮牛,还是那张老犁,还是那把不加茶叶也有茶香的紫砂壶,老何又下地了。晒了大半天的冬水田里似乎没了早上那样的寒气,老何扶着犁,不时的还要向不远处的水田里应上两句。阔天广地里只剩下些老汉家吆牛犁地,原本是一幅萧条景象,有了今天这次集体上访,冬水田里就有了现在的喧哗。寂静的冬水田里就多了些生气。
“何老师,依你看,乡里能不能不再放干扰了?”这是李老五隔着两块冬水田喊过来的。
老何想都没想,扯着喉咙喊:“难说啊,都不往家里接有线,那几个大爷到哪收钱去?”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老何这话刚落音,乡长的小舅子就站到了田坎上,朝老何招着手说:“何老爹,恁个大岁数了,还下田使牛啊?”
老何往远处扬了扬鞭子,心想“废话,哪块水田里不都是泡老人的脚杆。”他话到嘴边却拐了弯,朝田坎上的年轻人说:“下地出一把子臭汗,身子上才安逸。”
年轻人不像是顺便打个招呼,蹲下来拿着老何的紫砂壶把玩起来。
李老汉一定是担心老何不知道蹲在田坎上的年轻人是乡长的舅子,隔着两道田坎向这边招呼:“伟子,下来安电视线了,这阵哪家在安啊?”
李老五的提示没让老何得益,却给伟子送来了热枕头,年轻人放下紫砂壶,朝李老五摆了摆手说:“我下来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这会正要问何老爹嘞。”
老何本来背对着伟子,这会也只好扭过脸说:“我一个大头老百姓,没啥意见,随个大流吧。”
伟子又说:“全乡哪个不晓得你何老师德高望重,今天到乡里头,你也去了吧?”
伟子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老何想说自己没到乡上去,当着李老汉的面他不好意思作出一副没骨气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随个大流嘛,别人都去,我也跟着去凑个热闹。”
伟子笑了笑,半喊着说:“这个热闹还是不凑才好,群体闹事嘞,上面怪罪下来,面子上都不好看。再说了,安装闭路电视,是为群众造福,城里人都看数字电视了,那图像,要多清楚就有多清楚,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时搞不懂,你老人家肯定晓得吧?”
有人喊着在远处搭了腔:“老子又不数演员脸上的麻子,看那么清楚做啥!”
老何吆着壮牛打了个弯,转了过来,一边往年轻人这面前靠近,一边说:“我轮换回来十几年了,外头的事情,一天一个样,我早就落了伍。”他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知道自己不该顺着伟子的话题说。
伟子果然思维敏捷,接过老何的话说:“就是嘛,别说我们乡,就是我们县,也在这山旮旯里头,想知道外头的事,靠啥?还不是靠着电视长见识!”他说着拿起紫砂壶,伸着胳膊等老何走近。
伟子端着紫砂壶恭候着,老何恨不得这十几步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不想被伟子套了近乎,这距离却在脚下一步步的近了,他尴尬地朝田坎上笑了笑,接过紫砂壶。
天色近了黄昏,老何卸了壮牛,让牛在田坎边啃着刚显出绿意的地皮,自己也在水窝里洗净了腿脚上的黑泥,坐到田坎上端起了紫砂壶,朝李老五喊了声“天要黑了,收工吧!”李老五隔着两块田坎应了一声。老何这会特别想和别人说说话,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看着李老五慢吞吞地爬上了田坎,才说“过来喝口茶水。”
李老五提着鞋,磨磨蹭蹭了一会才过来,没话找话地说:“这家伙,罐子不像罐子,杯子不像杯子,能装多大点水啊。”
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李老五接过了紫砂壶并没把茶壶嘴朝向自己,只是接住又放回到了地上。他听何老太婆抱怨过老何爱讲究,知道这把茶壶嘴何老太婆都不敢碰,他也就不想讨这个嫌,放下紫砂壶顺手从腰上摸出烟袋。迟疑了好一会才问:“明天,你还去不?”
李老五吧嗒着老烟锅子的嘴角往一边咧了咧,那表情说不上是怀疑还是不屑。老何看到李老五叼烟锅子的样子就来气。当年老何在三十多岁上被老母亲逼着娶了拖娃带仔的寡妇进门,接二连三用过了七年的探亲假,老婆才再次开了怀,生下了何家的长子何二娃子,生产队快散伙那年老何回来探亲,那正是打谷子农忙时分,他还是像电视机里的人那样,戴着草帽、提着热水瓶下地,队里人还是看他不顺眼。休息的时候他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烟独自抽着,有个妇女笑着逗二娃子:“二娃子,快去给你野老汉要支烟。”二娃子当真就蹒跚着脚步走到了老何面前伸手等着,也是鬼使神差,老何真就抽出一支烟放到了儿子手上,儿子又蹒跚着把那支烟举到了李老五面前。这本该是寻常的玩笑,那天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老何一年在外打十一个月光棍,女人在家一年守十一个月活寡,因为这个玩笑,他们在一年一次的牛郎织女相会月里,过得也没了从前的滋味。
何、李两家只隔着一条尺把宽的水沟,抬脚过沟,咳嗽一声还没听到响,人就在沟那边了。他们是最近的邻居,老何回乡十几年了,却从不和李家走动。人以为这条沟是两家之间的界,兼作院墙的竹丛不知在沟下相互窜过多少条根,在对面冒出过多少笋。老何一直想不清楚,李老五到底是何二娃子的亲爹,还是何二娃子的野老汉?
“让何老师为难了吧?”李老五说完,又叼住了烟嘴。老何等了一会没见对面的人再说什么,才想起是自己拦了路把人家留下的,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伟子来恭敬了几分钟,自己就要帮着当说客么?竟然还主动和李老五面对面坐着。
回家的路上老何又把伟子的话过了一遍,“农业税免了吧?种一亩地,国家还补贴三十块钱吧?国家是为农民好。这回安装闭路电视,还是国家拿的大头。我们这边卫星电视信号也不好,山区里头刮风下雨也是常事,哪年不得爬上房再弄几回天线?再说了,谁家还真正差了这一、两百块钱?”老何觉得伟子的话句句带问,而且还真能句句问得在理,句句问得你哑口无言。
夕阳下,远山已经朦胧,犁过的水田,黑泥泛着油亮亮的光。等待着下犁的水田里,是水天一色的金黄,竹林环抱的农舍已然裹在了袅袅的炊烟里,让老何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牧童晚归。老何年近七旬,回乡也十几年了,他能从苦涩的童年里打捞出一点美好的记忆,背着铺盖卷离开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喜欢过家乡了。冬季的阴湿、暗冷,春、夏、秋三个季节里的草蚊子让他深恶痛绝。到城里工作了四十年,临了回来还是挥起了鞭杆子。他觉得命运是一个圈,一旦被什么样的命运之圈套住,就算你使出浑身解数往前奔也是枉然。你以为奔到圈外,其实那只是一时的错觉,等你奔跑不动了,停下来一看,自己还在原点。所不同的是,少年牧童晚归的快乐,换做了老朽之身吆牛的苍凉。
老何刚把壮牛拴进圈,老伴就跟过来说“明天别个要来安天线,免费给我们屋头安。”老何见自己女人笑得分不清哪是眼线哪是皱纹,仅存的一颗半牙齿也都露在了外面。猜想着不会有白吃的酒席“八大碗”。
他进堂屋往紫砂壶里续着水,老伴也跟到了堂屋,接着说“你去这一趟还真抵事,下午乡长的小舅子就登门了,说你是老师,带头安起,别个也会跟着安。还说不要对外人讲不收我们钱。”
“不安,明天锁上门你出去溜达去。”听了老何这句话,老伴脸上的皱纹堆里露出了浑浊的眼珠子。老何接着说:“给我们白安,我们就算带了头!他给别人家安,收不收钱嘛?我有一、两千块退休工资,用不着沾他这个便宜。他干扰卫星信号,那是违法,你晓不晓得?”
老伴这回不是听明白了,而是气明白了,吵着说:“你这个阴心子人,硬是想法奇怪得很,白给你安信号你不要,还搬出天一样大的法。办哪个?办乡政府?祖祖辈辈在这里住着,告乡政府,看到底是哪个吃亏!”
汇集在乡政府院里的,还是这群六、七十岁的老汉,单是一句“我们要听党中央的声音”刚开始可能让楼里人有点吃惊,多听两天也就习以为常了。楼里人该办公办公,该下班下班,完全没把楼外的老人们的喊声当回事。今天这群庄稼地里的主力军没朝办公楼上喊话,相互嚷嚷的是咋个早点把这事做个了断,眼看着来闹了六、七天了也没人搭理,眼看着农时催着他们下田育秧。老何也在人群里头,原本来一回就不打算来第二回。伟子的小举动让他心生厌恶,就又一次随着大流往这里聚。眼看着来了几回没得到答复,农时又迫在眉睫,一旦人心散了,再想聚起来也就难了。情急之下他就顾不上“出头鸟”的事,大声说“我们该抗议伟子的违法行为!乡里不管,我们就到县上、市上抗议。”老何是经历过运动的人,也知道干部们怕什么。他这几句颇具煽动性的言辞果然提高了老汉们的士气,心思又从农时的事上回到了被干扰的电视信号上。
山路还是那条山路,老人还是那群老人,闹了几天的电视信号事件有了答复,兴奋得这群走路低头数步子的老农民,这会像是才到哪家吃了酒席“八大碗”,李老五走着走着停下来问“何老师,他们干扰电视,当真是违法?”老何阴沉着脸说:“连蒙带骗,也差不多吧。不违法,他们也不会恁个心虚。”
李老五本来打算借着这点公众的事和何老师搭上话,找机会解释一下当年那点误会。其实这点误会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每回想解释,碰到老何就像碰到了一道铜墙铁壁,让他根本没办法开口。他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腹稿,比如“生产队那阵子,我也没帮上你们啥忙,就二娃子半夜里发过两回烧,我总不能不管吧?就背他到乡卫生院去过两回。”再比如“责任田以后,你家大娃儿还扶不住犁,我就帮着犁犁地、插秧、打谷的时候搭把手,谁让我们是近邻嘞,不帮也说不过去啊。”实在不行就实话实说“你老婆比你大三岁,比我大了八岁,快赶上我丈母娘大了,我和她能有啥事么?”很可惜,李老汉准备的这一套、二套、三套说辞,一见到老何这张常年阴沉着的面孔,就始终没派上用场。老何就是这种阴心子人,没有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像现在这会,大家看到站乡政府院子好几天终于得来了答复,还保证今天晚上就能让大家看到七点新闻,这一路上都是老汉们的笑声,这一路上就是没看到老何脸上透出一丝笑容。
春天真的来了,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得让人火爆,村子里的老年人手里的农活也一天比一天繁重,电视信号的事也没人愿提了。那几天到乡政府院里的喊叫,总算让电视里有了影,七点钟的新闻联播图像能清晰一阵,过了那个时间段电视里不是雪花飘飘,就是有声没影或者有影没声。老何听老伴说“听别人说那是半干扰”,后来又听老伴说“不只是我们乡这样,还有好几个乡也是这样”。好歹电视里偶尔会有个影晃着,再到乡政府去喊叫也就没了理由,田里的活还做不过来,老人们也没这闲工夫天天往乡里跑。除了七点到七点半这个时间段,电视里时常还会飘着漫天遍地的雪花点。上访的事却再没人提及。
春种秋收,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一转眼冬天到了,一丘丘的冬水田里又蓄满了雨水。水面依然映着天,天上有啥,水田里就有啥,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自此进入了农闲。
春节近了,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中年人也开始陆续返乡,村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他们不像老年人那么心疼钱,安装闭路电视的工人就整日忙了起来。安装价从刚开始说的一百多涨到了五百,将近一年的干扰器使用费也是成本,安装闭路线,就得给干扰器的成本买单。
老何以前爱看新闻联播,如果当晚没看成,就看第二天中午的十二点新闻,家里也是常开着电视,开着电视,家里就有人声。电视里的人会朝着你喊叫、哭闹,家里恁的就多了些许人气。现在只有七点新闻才有一会好信号,他却失去了守七点新闻的兴趣。守那一会不加干扰的电视信号,就像接受着一只无形大手施舍的残羹剩饭。老何不爱说话,他对老伴没话说,老伴爱出去串串门,回来后也不大吭声,老两口关门过日子,小偷过来也会以为这个家里没人。
腊月二十五了,眼看着年已经近了,老何背着细竹篾背篼到乡里办了一趟年货,一回来就见老伴坐在堂屋喜滋滋地看电视,电视里的强光闪得她那一颗半门牙一亮一亮地耀眼醒目。老何笑着说:“他娘的,闭路安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懒得干扰了吧。”
老伴赶紧关掉了电源,电视里顿时啥信号也没有了,就连雪花飘飘也不见了。
“干啥呢,有好电视就看嘛,年货买回来还能长脚跑了不成?”老何说着,背篼都来不及卸下来,伸出手就又开了电视。
老伴帮着卸下背篼,又往紫砂壶里续了水后递到老何手上,老何坐下来一边喝着有茶叶没茶叶都有茶香的茶水,一边盯着电视里有影也有声的清晰画面,他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
太阳还没下山,农家院里蒸烧白、煮腊肉的香味就随着炊烟升腾起来了。老何站在高处往二娃子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紧着乡村公路的那幢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知道二娃子一家也都回来了。他有两年没见到二娃子,现在想想,二娃子的长相、性格没有一点接近李老五的地方——白净的阴沉面孔、孤僻独立的性格,这都和李老五及李老五的儿子们完全相反,二娃子的长相、性格和他老何几乎如出一辙,老伴也说过“二娃子做事,也是吭都不吭一声,啥都和你一样,父子俩就像一个巴掌拍下来的。”老何突然觉得二娃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要说李老五是何二娃的爹,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野老汉。壮牛摇晃着“叮叮当当”的脖铃,就是不往下伸嘴。老何看壮牛对眼前的枯草完全没有丝毫的兴趣,吆喝了两声,把壮牛赶上了回家的路。
老何把壮牛吆进了圈,顺手把牛鞭挂到了牛栏外的柱子上,走到锅屋里说:“二娃子一家回来了。”
他见老伴笑而不答,接着说:“李老五帮他看房子,从来不在那里生火做饭,今天那边有烟了。”
老伴推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苗子在她那张黑黢黢的老脸罩上了一层红光。她笑着说:“昨天回来的。他不回来,谁去请人来安电视线?”老伴笑得满脸幸福、满脸陶醉,那一颗半门牙就像是花朵里的蕊。老何也朝老伴笑了笑,回屋看着电视,就想起伟子把放干扰的本钱加到了闭路电视线的安装费里,使原来说的一百多块变成了五百块,让二娃子凭空多花了三百多块冤枉钱。“伟子干扰了人家电视,还得让人家花干扰费”,老何越来越觉得伟子这事做得不合理。他出门跨过了李、何两家之间那道“鸿沟”,站在李家门口和老五没说几句话,就领略了李老五家的人气——李家儿子、媳妇在院子里打着麻将,几个孙子孙女跑进跑出的追逐打闹,看得老何有些眼热,就挑着重点说:“钱是孩子们出的,他们挣钱也不容易,何况伟子这么做,根本就是欺负我们农民嘛。你人缘好,多去叫上几个,上访两回,保准他得把吃进去的这三百多块钱再一分不少地全都吐出来。”
老何看电视看到深夜,睡得晚,醒得也迟。起床后吃了一大碗汤圆后,给壮牛添了些拌了料的干草,就出了家门,站在“鸿沟”这边喊“李老五,可以走了”,李老五应声出来了,他站在沟边说“快过年了,在家好好陪儿孙们几天多好。”李老五的大儿子也站门口大声说:“哪也别去,小心被别人当枪使!”
李老五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听了大儿子的呵斥,回头笑着朝儿子说“知道了!”。老何脸上挂不住了,脑筋里还没转过弯,就听那年轻人退回门里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好赖的人,和他有啥好讲的。”
李老五回家了,隔开何、李两家的“鸿沟”旁边就只剩下了老何一个人站着愣神。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冲动的念头:“上访!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去,也要去上访!”这个念头惊出他自己一背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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