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再怎么冷,也有几天会出太阳的。太阳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人们看不到它,是因为它被雾霾和乌云遮住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没风,太阳也很大很暖。桃儿妈对秋米说:
“你们要抱娃儿回裴家台一趟呵,给他奶奶伯伯姑妈们看一看,给他们拜个早年哦!”
按当地风俗习惯,初生的奶巴子第一年应该在自已家里过。五儿挖河回来了,就应该带着女人娃儿趁天气好回裴家台走走的,要不然就只能等到明年开春了。
可五儿只是搭讪答应,就是不动身,他在等年底队里的分红分钱。去年结婚做房子,砖是自已用黄泥巴在砖模子里扣的,可做领子的木料是找队里一个裴家的长辈买的,是锯的人家大门口长了几年的老柳树。请来的木工那可是要工钱的,两样加起来还欠裴家台二十一块呢!
你说儿子都生了,这又要过一个年了,人家眼巴巴的指望着你给钱,你空着两只手多难为情呵!
五儿有几次都想把这事告诉秋米,可他真有些说不出口,只好一直闷在心里。 今年除了下雨队里不开工,五儿出的是全勤。有三百三十多个工分呢!五儿想今年抽点钱还债应该没问题!
这天晚上,队长扛着锄头从门口走,朝屋里望一望喊道:
“三秀,你们家不多砍几截木头做长板凳的?明天每家每户一个人要到你家开会分红呢!看你拿什么给人家塞到屁股头?”
三秀追到大家门口高声喊:
“六叔,我会想办法的,不得把您的社员用簸箕挂在墙壁上的!嘻嘻!”
第二天中午,三秀叫上大双不一会就抬回七八条长板凳。倒口湾这几户人家,谁家有长板凳谁家有大方桌,大伙儿都知道的。每当谁家做红白喜事或生娃娃过寿辰什么的,它们就成了公共财产了。
桃儿妈不知从哪扒了点细沙来,她从床底下的歪把篮子里取出两斤多豌豆,拿一把竹刷子,升起锅火来炒沙豌豆。秋米抱着奶巴子踱过来说:
“妈,你炒了给开会的人吃了,过年这几天,桃儿用什么混嘴呢?怎么都要给她留一点噢!”
大双说桃儿是个好吃佬,有人当她面吃东西,她就盯着人家嘴巴看,眼睛都不眨!
桃儿听得半糊涂半明白,她张开白白净净的整整齐齐的小糯米牙笑一笑,就跟着妈屁股头转来转去。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盯着锅里,时不时的踮起脚来看一看豆子炒熟了没有!
不一会儿,热锅里的豌豆就劈里啪啦的炸响了,屋里屋外香气扑鼻。
麻大姐端着半洋瓷盆黄豆来了。她人还没有到,大嗓门就传进门来:
“秋米,秋米呃,看姐今天拿给你的是什么好东西?”
是半碗红糖!“天啦,这么金贵的东西也只有你家里才有哦!“桃儿妈笑脸相迎感激不尽的说。
麻大姐乘热锅热灶,把黄豆倒下去。她说这红糖是紫菱带给秋米的,哪个要她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呢!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
秋米说着感谢的话,就用指头抠一坨放在桃儿嘴里。
紫菱是麻大姐的大女儿,比秋米大一岁。她十七岁那年,一个远房亲戚把她介绍到沙市街上和一个姓马的男人结了婚。 那男人有点矮有点丑,又比紫菱大九岁。但马家老门老户是正宗的街上人,一家五口人都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的!
麻大姐朝自已命上想,男人得痨病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四个娃容易吗?好在娘家婆家只隔一胯巴远,两家人汤汤水水一起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这紫菱能嫁到街上去,从此再也不下田栽秧割谷扯稗草了。方园几十里,哪个姑娘娃儿有这么好的福气?
是的,女婿的工作说出去是有点不好听。沙市胜利屠宰场,这有什么关系?他是个杀猪的!杀猪的怕什么?每个月都往家里拿工资,一个月有十几块!每星期休息半天,而且还发布票,粮票,糖票,香干子票,肥皂票……老了坐在家里都有退休工资!
这些话她不知在田里说过多少回了,倒口湾的姑娘婆婆们耳朵都灌麻了。
自从张麻大为秋米做媒人圆成了这桩姻缘,在队里在田里做事说话时,她时时处处偏向彭老幺家。她在倒口湾说话是有些份量的,就连队长张老六也让她三分!
张麻大是什么人?她是倒口湾土生土长的姑娘,也是倒口湾能说会到的媳妇。爹妈婆婆她一手照顾,几个娃儿和姑子小叔子一起拉扯,硬是从风里水里爬滚出来的。你若对她好,她把心都掏出来给你吃。你惹毛了她,她跳着脚骂你三天三夜每一句都不重复!
自从她那短命的男人走了以后,她反而活得更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时还真是掰着手指过日子的。你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你看着老人一天比一天老了,娃儿一年一年的往上长,你却不能陪伴他们了,你得孤零零的往另外一条路上走……
活着,在张麻大想来,就是把自己老的小的抱在怀边头,有吃有喝,敢说敢做!过日子就比如炒豆子:掌握火候,不急不慢,该熟的肯定熟,熟了肯定要香的。
黄豆在锅里打几个滚就熟了。麻大用碗盛起大半碗说留给大家伙里晚上吃,吃了让他们多放几个大响屁,说完自已就咯咯的笑了,桃儿也跟着她笑。
”上次堤上打那一架,我是没把好脸色翘巴子的!缺德哟,举一只烂脚就往五儿的命根子上踩!”麻大姐避着秋米跟桃儿妈咬耳根子,桃儿妈又巴心巴肝的感谢她几句,第一次听时还掉了不少眼泪。这会儿她俩嘀咕时,不约而同地朝秋米瞟一眼,她们以为秋米还不知道呢!
秋米早在上堤的人回来后,就从张三五媳妇口里知道她男匠在堤上被打的事。大约就是她生孩子的前搭后儿,五儿眼角渐渐褪去的一块青疤印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虽然他们不久就低了头说了暖乎话,也与五儿解和说话了;虽然三秀指着翘巴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得他拱到被窝里哭了一场。但秋米仍然气得心口痛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她趴在五儿的胸膛哭得稀里哗啦。
秋米几次要去问翘巴子的道理,被五儿伸手拦下。倒口湾就这一,两多百多号人,村头到村尾几百步路,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呵!
过两天还真碰到了。那天秋米抱孩子到二林媳妇家去玩,二林媳妇煮了点蛋花袱汁酒给她喝。说端也值不得端过去,秋米你多喝点,是发奶水的噢!翘巴子从门口走,闻到米酒香,笑嘻嘻的往屋里来。他猛一抬头看见秋米,脸“嘭”的一下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他站在那进退两难,嘴巴嗫嚅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着脸低着头竟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秋米放下饭正要开口,张三五媳妇递个眼神制止她。她笑嘻嘻的大声说:
“人家秋米喝米花酒逗奶来喂她儿子,你这个叔叔好意思跟奶巴子抢口粮?要不,等会晚上来陪你三五哥喝几口?”
翘巴子见台坡就下,他讪笑着踮着跛脚垂头丧气的退着走出来。秋米说一句话故意丟给他听:
“你拦我做什么?再有下次,我绝不饶这个狗东西!”
张三五媳妇叹口气说:
“赶人不上百步,打人不打脸啊!他也晓得自已做错了!你刚满月才几天,哪能吵架带气的?”
炒锅里的豆子熟了,半个倒口湾都闻到了香气,落翠和几个拖黄鼻涕的孩子就扒在厨房门口往里看。
桃儿看见落翠就用脚踢她几下,这也不怪桃儿。她也不想想自已是什么人!她每天都要来看奶巴子,有一次乘秋米不注意还伸手想抱一抱呢!幸好桃儿妈看见了一把从她手边抢过来。
桃儿妈抢过孩子,看到落翠那样子也心疼。“翠儿,你年年轻轻的要站出来仰着脑壳做人噢!自己下田挣工分,自己找个男人成家生孩子。你这才二十几岁,可不能歪歪扭扭的趴在人家挑檐下以疯装邪,糊弄自己一辈子哦!翠儿,你妈要是还在,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也不知落翠听懂了沒有?她点点头,拍拍屁股头的灰,从挑檐上的石块上站了起来。
秋米抓了一大把热乎乎喷喷香的豌豆黄豆,给落翠和几个娃儿手里分一点,她故意把自已的儿子抱低一些让落翠看几眼。
落翠伸长脖子向屋里望一望,不见五儿的人影,五儿昨天看到她都叫了一声落翠姐的。她本想问一声桃儿你哥去哪了?却瞥见三秀提着一只木桶向家里走来。木捅里装满了在河边洗好的衣服尿布什么的,衣服里还插着一只棒槌。
三秀把衣袖挽得高高的,膀子手臂被河水冻得红红的。落翠连忙把想问的话和几颗豆子一起嚼到肚子里去,乘三秀还沒有向她跺脚之前,再找秋米讨一小把炒豌豆,赶快回家去!
《人面桃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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