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最近满脑子都是找个对象赶紧结婚,因为据说村里已经放出话来,这次只有已婚男丁有资格参与分地。
他在深圳的IT圈混得还算不错,回老家种地是不可能的,但他骨子里仍保留着中国人的本能——
害怕失去土地。 这让我想起了我爸常说的一句话:“怕什么,大不了回老家种地!” 我爸是80年代进城的农民,一辈子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家的账面上只剩下一万块钱,他竟敢揽下一栋七层的商品房。我妈常常一脸忧惧,我爸便安慰她:“你放心,赢了,我们逆风翻盘。输了也不怕,老家还有地,还有房,天大地大,总不会容不下我们。” 说这话的时候,我爸异常笃定。在他看来,有地,就有退路,天塌下来,他也能靠着一亩三分地养活家人,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敢闯敢干的底气。
比起父辈,我们这一代要谨慎得多。
我北京有一同学,名校研究生毕业,一直在传统出版行业埋头苦干,年前我约他在已经略显冷清的后海撸串,我们听着民谣,像年少时一样吹着牛逼,但聊着聊着,画风就变了,因为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之前不是说出版行业不景气,想出来自己搞点事情吗?” 他脸色一沉:“你知道吗?去年买房之前,我天天都在想着辞职。买房之后,我天天都在想,现在出版行业这么不景气,我不会被辞退吧?” 北京三环外一套房的房贷,就把他摁在地上不敢蹦跶,只能时不时地和我抱怨:“还不如回家种地……” “回家种地”之所以经常挂在我们嘴边,从根源上说,是因为土改后的中国农村仍属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刚进行了70年的工业化和40年的城市化,还没有彻底割断我们和土地的联系。
以前很多人看不上“小农经济”,但去印度、巴西,甚至是美国的贫民窟瞧一眼,就会发现,小农经济恰恰是我们的优势。因为一旦失去土地,很多低收入者只能挤在城市的贫民窟,日子过得还不如农民。 这样的“城市化”,不过是把贫困人口从农村赶到了城市。就像在反映美国大萧条的《愤怒的葡萄》中,失去土地的农民为了活下去,全家人开着一辆破卡车,灰头土脸地离开已经不属于他们的故乡。
《愤怒的葡萄》剧照 但中国不一样,因为很多人虽然外出打工,但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他们还能跑回老家种地,而不像美国的贫民一样,只能摆烂,等着政府发救济金,或者像印度、巴西贫民窟里的贫民,只能等死,或铤而走险。
实际上,农村一直是中国经济的缓冲地带和劳动力蓄水池。 比如,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东南沿海的很多企业倒闭,导致2500万农民工失业。当时我们是怎么应对的呢?政府通过大幅投资农村,很快就解决了2100万农民工的失业问题。 这么多年来,农村之所以能成为经济危机的缓冲带,是因为中国的5亿农民大多还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城里熬不下去了,他们还能回村里,不像印度、巴西贫民窟里的贫民一样,毫无退路。
但农村的这种调节功能正在被弱化,而这背后的原因比较复杂。 比如,因为城市扩建、工业区的开发,有些农民的土地被征收了。 当然,失去土地的只是一小撮农民,很多农民虽然手里还有地,但他们也宁愿进城打工。而对于所谓的“城市中产”来说,不管老家还有没有地,故乡都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所以,“农村回不去了”显然还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而这,得从我们的两次“农业现代化”说起。
中国的第一次“农业现代化”,发生在1956年。 当时我们开始把拖拉机大规模地应用于农业,并通过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的不等价交换(简单说,就是城里人以低于农产品价值的价格购买农产品,而农民却以高于工业品价值的价格购买工业品),用剪刀差为城市输送资本。 当时我们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因为我们不能像某些西方国家一样,通过对外掠夺来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我们只能走内向型“资本原始积累”之路来完成工业化。
中国的第二次“农业现代化”,开始于1998年。 这次的“现代化”是通过城市资本下乡的方式对农业做产业化、车间化的改造,于是中国开始出现大量的大棚蔬菜。此后,中国的农产品产量开始飙升,并出现了农业过剩的现象。 现在,全球67%的蔬菜、50%以上的生猪、50%的苹果、40%的柑橘,都是中国生产的,而中国的人口,还不到全球的20%。 原本我们可以通过出口转移我们过剩的农业产品,但因为成本过高(土地、人力、生产资料等成本的叠加),我们的大宗农产品在国际上没有竞争力,只能被浪费掉,最终导致“菜贱伤农”。之前我去一个脐橙之乡调研,看到家家户户在仓库里堆满了滞销的脐橙,就知道农民卷得不行。 但我们搞农业的现代化有错吗? 当然也没错。因为我们要保证粮食安全,我们不能在粮食上被人卡脖子啊。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农民再次被误伤了。
这是我们的不得已。 正因为如此,农民宁愿进城做苦力,送外卖,在流水线上充当机械臂,也不愿回去种地。 连农民都不想回农村了,对于“城市中产”来说,农村当然也不再是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牧歌。我们都被卷入了城市化、工业化的历史进程,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 现在很多人虽然喊着要回农村,但心里很清楚,我们回不去。 别说是农村,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三四线小城,可能都回不去,毕竟除了进体制,什么公司要得起这些人?所以,现在不仅是农民被外部市场定价了,连写字楼里的打工人也被“外部市场”定价了。 很多人在北上广深混迹了几年,以为可以回小城实现降维打击,结果回去后往往连战场都找不到,就像农民工在流水线上掌握的那点拧螺丝钉的“绝活儿”,回村里发现根本派不上用场。
没有退路,不敢折腾,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真实写照。 我们再也不能像我父亲一样,可以折腾一辈子,而每次孤注一掷,都能底气杠杠,因为故乡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能几经起落,依然面不改色,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了维持“中产”的体面,不敢辞职,不敢创业,不敢生病,甚至不敢拒绝996和007。 我朋友,一位新材料行业的创业者,从辞职创业到公司走上正轨,花了近三年时间,中间经历了投资人撤资、技术合伙人临阵退缩、疫情等各种波折,我问他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你以为他会开始煽情? 才不是。 他当时猛吸了一口烟:“因为我有两套房,而且我父母身体健康,自己也有钱养老。” 在创业之前,他在南昌最好的地段有一套全款房,在深圳有一套按揭房。他当时想的是,假如创业遇到困难,他可以弃卒保车,卖了南昌的房度过危机。 结果在创业的第二年,他果然卖掉了南昌的房子。 他反问了我一句:“如果不是有两套房,不仅公司保不住,深圳的房子可能也保不住,你觉得我能靠意念挺过来?” 很多人觉得,在大城市结了婚,买了房就有了安全感,其实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往往慌得一批,就像我北京的那个朋友,自从在北京供起了房贷,天天怕被裁员。 这一波互联网裁员,很多码农也愁眉苦脸,唯恐被公司优化,毕竟每个月的高额房贷不是跑滴滴送外卖能还得上的,何况,很多人还上有老下有小,全家的幸福全靠他。 今年2月,有一则让人泪目的新闻。 某互联网大厂的一名工程师猝死,留下怀孕的妻子和一套每月需还21000元贷款的房子。这位妻子因为有孕在身,没有工作,根本没有能力偿还房贷,只能在业主群里求助,问能不能退房退款,她打算离开北京回小县城继续生活,并尽可能地为孩子存些钱。
类似这样的家庭,看似光鲜,实则脆弱不堪。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养老、家庭的日常开销,全靠家庭主力,抗风险能力极差,一个不小心就一夜返贫。
我们对土地,对房子,对编制的执念,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求人生的确定性,寻求能为我们兜底的保障。
但很可惜,在“黑天鹅”和“灰犀牛”的叠加影响下,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俄乌打仗了,股市跌妈不认,基金疯狂回撤,疫情让城市按下暂停键,连号称是“抗跌王者”的房子好像也不抗跌了……
我们也越来越找不到能为我们兜底的保障,土地不能,房子不能,连安身立命的技能,也可能因为行业被整顿而失去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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