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善画者甚多,但所求之道各有不同。
有人求形。古木巨兽,奇峰怪石,见其巍峨慨叹己之渺小,识其雄壮而令心有戚戚。
有人求意。野草鲜花,春风秋雨,观春色似能闻见花香,赏秋景而感瑟瑟寒意。
而毛延寿求的,是真。
扮装粉饰不过是表面浮华,万物皆有有其本色,寻找其本真之美,将之示以众人,这才是他的作画之道。
而要做到绘出其本色,就必须摒除一切情感杂念,对所画之物冷眼观看。
弟子中能做到这点的,唯有暮生。
自进入师门之日起,暮生的脸上始终都挂着一幅波澜不惊的表情,甚至在面见天子和遭遇贼人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动摇。
他觉得很惭愧,因为天子和屠刀都让自己惊恐不已。
暮生将来必将青出于蓝,能继承自己画技的,非他莫属。
曾经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自从那天起,暮生就像变了个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暮生如此惊慌失措的状态,那一刻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天他先是一脸惊慌,然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第二天清早又变得充满期待,待进入宫人们的房间后马上就失望异常。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表情都在期待与失落之间来回转换。
毛延寿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爱徒变成这副模样,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技艺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
三人正站在那扇破门之前。
暮生激动不已,他的心脏剧烈地抖动着,呼吸加速,血气翻腾。此刻的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那扇大门。
穆咭则一脸的不悦之色,他慢慢腾腾的走过去,一把将门推开,随后扯着公鸭嗓站在门口大喊:
“王樯,王樯!在哪儿呢,快出来,皇上命画师来给你画像啦!”
暮生强压下自己躁动的情绪,跟在师傅后边慢步走上门阶。
那天从门缝里已经见识到了这间院子的荒凉,今日开门观看,发现房屋更加残破不堪。三间的房屋左右两边均已塌陷,只剩中间可以勉强居住,后面的窗户似乎也被封死,晴朗的白日屋中却漆黑一片,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山洞。
那个令暮生魂萦梦绕的女子,正抱着琵琶从那黑洞之中款款而出。
她仍旧身着青衣,干净而朴素。
暮生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赶紧扶住门框,以免自己摔倒。
见到她出来,穆咭仍旧站在门口,并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
“好你个丫头啊,这可是前朝巫蛊祸时,戾后躲藏且被乱刀砍死的地方,换做她人连门口都不敢停留,你竟然在这住了这么许久。晚上就没见到什么东西吗?”
穆咭嘿嘿一笑,暮生真想当场冲上去撕碎这个阉贼。让一个小女子独自住在这残破的凶宅里,这些无根之人眼中怕是只剩下黄白之物了。
“怎么样?我知你家中寒微,也不多与你计较,只要肯将那怀中之物赠予老奴,老奴便豁出脸面来与那掖庭令讲讲情,定将你安置到那东院与其他人同住。到时昼夜有人相伴,睡那玉褟棉枕,岂不好上这里千倍万倍?”
暮生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平日里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了无数珍珠玉器,现在居然连这一丁点的东西都不放过。
但那个被唤作王樯的姑娘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缓缓来到庭中那块石头上坐下,像那日一样弹起怀中的琵琶来。
被完全无视的穆咭十分恼怒,他转身准备拂袖而去,险些与师父撞到一起。
穆咭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脸上露出沮丧之色。但看到暮生时,他突然眼前一亮,咧开嘴角露出坏笑。
“毛画师,宫人众多,这样一个一个的画下去,也不知道何日才能结束,只怕误了期限,陛下怪罪,你我都不好交代呀~…”
“这……老仆未曾听闻陛下提及期限一事,况且完成之画作也已分批呈上,陛下只教老仆徐徐作之,又何来期限一说?”
“天恩难测,万一哪天陛下龙颜不悦,想寻个由头出气,你我岂不正迎上风头?”
“那穆大人的意思是?”
“依老奴看,此处就交由贵徒来画,你我去下一处院落吧。”
暮生再次险些摔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很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
“这……小徒学艺未精,恐难受此任,况且陛下是命老仆作画,这样恐怕…”
“诶~~~~”穆咭拖长的音调打断了师父的话。
“凡事要有变通,眼下尽早复命要紧。”他扬起拇指,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像这种女子,陛下定然不会喜欢,不必在她身上浪费精力。贵徒学艺十几载,理应有所心得,此番正好给他一个历练之机,我等也可尽早复命,岂不两全?”
“这…”
“画师不必再说了,出门时可曾带有另外的画具?”
“倒是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快予贵徒备齐,你我速速前往其它院所。”
在穆咭的催促下,师父留下画具,便匆匆随着他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虽然暮生此时还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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