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匪匪翼翼的队伍中,米拉德一抬头,就能看到阿捷赫像柏树幼苗一样挺拨匀称且秀丽的身姿。他望着这副如神殿中庄严神像的景象,松露般浓密的黑睫毛暗自垂落,遮住了明亮的双眼。米拉德在心里默念道,很像你呢,你的孩子很像你呢……我的公主,我的亲人,我的哈丹娜。
他还记得自己和阿捷赫的母亲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万花绽放的春天。当时那位公主正在受贵族众多喜爱的猎场里骑马驰跨,她身下的那匹白马的颜色和山野间的百合花的颜色没有分毫差别。
这位公主有一张美如秋月的面孔,似幼松的身体上挂着箭筒,里面载满了箭。那是二十八年前,他才十岁,还很小,而那时哈丹娜的身子只有一头小牛犊大,看上去很小很小,好像和他一般大。公主费力地拉开弓,连飞出了五支箭终于让一头鹿应声倒地,拥有了第一只猎物。而其它的孩子在这时还一无所获。
米拉德后来经常能见到她,在狩猎时,在宴会时,贵族们数不胜数的仪式,总能让他见到这位公主。他们渐渐渐的熟悉了对方,相仿的年纪让他们亲密,像是同龄的友人。她会邀他一同狩猎,他也会用膏药擦拭她因打猎时而落下的伤痕。
除了打猎,她还喜欢书。她爱读的,主要是那些被先人捧上圣坛却枯燥无味的经典,她常拉着米拉德陪她看。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难读的玩意,可他看到哈丹娜脸上纯真的笑容就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父王说,有一本圣书,在近十年才被发现。”有一次看书时,她穾然说起话来。“那本书上说,大约三十年后,会有一位真正的王降临。”
“但那肯定是骗人的。”她抿住嘴朝他一笑。
他们随着时间拨高了身姿,但在十六岁后,哈丹娜因为成年而被留在皇宫,只有出嫁才能离开。而他跟父亲的下属前往战场。
在战场的四年间,他的父亲不治身亡,母亲因病而死。在人世间能让他思念的人,只剩下哈丹娜。
他回到了首都,王族为他办了一场庆功宴。但他心心念念的人却不踪影。她嫁到外面去了吗?还是像他的父母那样己经离他而去了?
在万人狂欢的夜宴上,米拉德小口抿着金杯里的液体,却一直未将酒咽入咽喉,待他放下酒杯时,所有人都己经将喝得烂醉,王族、贵族、连宫中的小待也倒地不醒。让他想起了史书上昏君荒唐宴会的结局。
他来到没有泡了酒水的宫门外,就站在浮华雕刻的石柱旁。在黑夜下,白日里宫室的繁华和鲜花艳丽的色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风在他耳边作声。他觉得风声大了些,但他并不在意,毕竟风一向是变化无常的。
可下一刻,他的左肩膀被随风而过的利器刺中了,鲜血将衣服浸湿了一块。他用右手慢慢拨出,发现是一支利箭。
好像有人慢慢朝走来,他下意识反击,却抓住一只熟悉的手。
“……哈丹娜?”
“原来是你。”她压低了声音,扯上他身上的一块布为他止住了血。
“再留下去,我会死的。”
“你是我真正的亲人,我们之后必会再相见。”
次日清晨,人们发现真王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了,成为了一具无法握刀的尸体,再也没法看清自己那双带着厚茧和戎指的右手。他是似乎是中毒而亡的。
同时,一位名为莱莉的宫女被逮捕入狱,她是哈丹娜的待女,他母亲落魄的远亲。
他打算就以远亲的名义去探望这位宫女,而哈丹娜的兄长,现今的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求。
她在单间牢房内,衣服沾满了灰垢。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她却说道,没有亲近的人,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又何必拖延死亡的时间呢?没必要为她做任何事。而在她死后,他大概也会因为刚登基的国王的不满前往刑场受刑。
“那你能告诉我哈丹娜在哪吗?”
莱莉没能告诉他,但另一件从她口中吐露。三年前,公主梦到一个人,不久后,那个人就出现在前来王宫,民间有许多人尊重那个人,老国王识才,把他放在东边战场上,他也的确有才,夺得了敌人的土地。渐渐的,他与公主两情相悦,并约定终身。老国王本对这婚事感到高兴,就放纵他们胡闹。但到后来,老国王发现,那个人在民间的势力太大了。留他不得,决心处决他。那人却逃了,至今生死不明。
“她可能去找他了。”
“你也可以去。”
她为他指了一条未知的活路。米拉德选择了听从,就在黑夜里,趁着那些昨天才雇佣来守城的士兵喝酒喝得昏了头的时候,策马出城。这是极大的冒险,但是,此时的他只想知道哈丹娜是否还活着。
“他要来了。”面如秋月的女子骑上马,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挥起腰间的马鞭。
米拉德走了很久,天的颜色都明亮起来,下身的马在这矮山连绵的地方不断奔跑,己经疲惫不堪,棕色的身体开始晃动,连带着他滚落在地。
他的眼睛也昏暗了,看不清这里是山崖,往下便是死亡。可他的骨头和肉似乎还有求生的念头,一只手向上攀去。
他握到了一只手熟悉的手。
“我既说过,我就一定会见你。”
“你是的我亲人啊,米拉德。”
由公主的丈夫和他们的在绿沙零散的信徒所引领,他们来到绿沙寄居于这些追随者的家中。米拉德也跟随着他们,获得了相同的待遇。而国王的部下在首都周边外的村庄燃了一片火后,就再也没有来找他了,大概以为名为米拉德的贵族己经死了吧。
他们在绿沙相安无事了的过了两个新年,哈丹娜还和从前一样漂亮文雅,时常打猎读书。除了小腹,它在今年二月的时侯还是平坦的,在是夏季的今天却己经微微地隆起,能够让哈丹娜的裙子不再随着纤细的腰身垂直向下。
而她的丈夫,米拉德对他有一种道不明的恐惧。两年多的相处下来,他完全记不住那男人脸的形状和身体的姿态。连崇拜那男人的平民、那些信徒,只要离开他一会,回到那人身时,也不会认出他就是公主的丈夫,是他们付之崇拜的对象。仿佛那男人用来固定身体形状的不是骨头,而是可以随意更变形象的白盐。而那附在骨上的肉,好像也不是真正的肉,而是风吹即变的火。这导致他有时候会怀疑哈丹娜是否是被一尊会开口说话的塑像迷了心窍。
可哈丹娜似乎和他们是不同的,她只一眼就能在人群聚集的树荫里找到她的那个男人,来到那个男人身边,再吻上丈夫的紧闭的双眸。那个男人在睁开眼睛后,会先对哈丹娜展露一个如同神明般的笑颜,再折下鲜花遍布的树枝,编织成王冠,送给美如满月的妻子,增添她本就不俗的容颜。
他们在树下,光洒在这对夫妻身上,好像缠上了一生恩爱的金线,烈火也烧不断。哈丹娜对她的丈夫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只有一个名字。米拉德听到,那个唯一的名字叫作阿捷赫·阿克莱斯。
亚沙富庶的土地很快就被年轻的王所占领,繁华的宫殿也自然而然的成了新王的行宫。
米拉德踏进宫门,就踩到了一个像死了似的醉鬼。昨天,王为了庆祝亚沙那些懦弱的官员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入主亚沙,就在夜里备了酒宴,宫里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就算到了今天早晨依然醉得不醒人事,阿捷赫也是其中之一。
在这浑浊中,大概是没有人再能记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了。
但米拉德记得,在十六年前的今天,他的身边少了一个名为哈丹娜的女子,多了一个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的怪胎,那个怪胎的名字叫作阿捷赫·阿克莱斯。
那一天,日月消散,一颗百年不变的恒星陨落,让他记起了一个民间的传说:
“当天上的恒星陨落一颗就代表人间降临了一位神。”
他抱着啼哭不止阿捷赫— —这个可怜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成了遗腹子。只能被一个毫无血缘的男子抱着,走进房内去看己经奄奄一息的母亲。
在烛火与墙壁交织的光下,他看到哈丹娜己经被裹上了被子,像是裹上了裹尸袍。应该是医生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做的。
这位公主,这个女人,过去无比的美丽,而在此时她的脸庞却惨白得像森森白骨。
但她永远如玫瑰花一样红艳的嘴唇却是上扬着,勾画出了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仿佛她经历的并非是恐怖的死亡,而仅仅是用以安神的睡眠。
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咸涩的海水沾满了他的双颊。
米拉德很快从散发出酒气的肉堆中找出了阿捷赫。
年轻的王把自己喝得像死鬼般,一动也不动。米拉德皱了皱眉,拉了人就要走,却险被醉酒的君王一挙砸下。
算了,他叹了口气。
人一靠近,阿捷赫就这样。这回没发酒疯己经算轻的了。
他马上就把这位王带到了干净的房间里,并用羊毛毯覆盖住了眼前酒鬼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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