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的菠萝树

庭院前，种了一棵大大的木菠萝树，据说从我出生那年就种下了，也有十多岁了。

十多年的光阴，可以让事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多年前的菠萝树还只是一棵孱弱的小树苗，和旁边的龙眼树争着阳光，十多年后的菠萝树，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高大存在，是我们夏日最喜欢的乐园。

菠萝树枝繁叶茂，一簇簇，一团团墨绿、深绿、浅绿、嫩黄的叶子凝聚成遮天盖地的盖头，斑驳的绿色点缀着金光，诱人得像打磨过的翡翠，两人都环抱不住的魁梧躯干，威武得像勇猛的战士。

某一天，回家路上，远远看到家门口这棵菠萝树，突然福至心灵，觉得它像蒸腾的蘑菇云，又觉得它真像一颗硕大的西兰花，迫不及待跟小伙伴说了，她们也说越看越像，笑得乐不可支，于是从此喊它“那颗西兰花”。

每每夏天，菠萝树就像一个天然帐篷，把阳光覆盖到西边，落下一片静谧的清凉，偶尔经过树下，鼻尖不请自来一阵阵清新的草木气味。当风刮起，菠萝树就像好玩的孩子，也会跟着发出“簌簌”的翕动声。

周末放假，最喜欢和小伙伴在树下玩耍，跳皮筋，跳米字，跳西瓜，玩石子，拍纸牌，绕着大树吓人一跳……我们总有旺盛的精力去玩，简简单单的游戏也能玩一整天。

菠萝树最好玩的，是捉迷藏。

等负责捉人的那个蒙上眼睛，我们就会“哗”地散开，各自去寻找最隐蔽的角落。有的藏到柴堆后面，有的爬进被放弃在空草地上的水泥管，有的跑到后山上不下来，有的躲回家里床底下以为没人找得到，而我喜欢爬到树上。

一开始我喜欢爬到去邻居家路边的那棵高高的桉树上，可桉树虽高，叶子缺少，捉人的一抬头就发现了，亏我还沾沾自喜没人想得到。

后来我就盯上了这颗菠萝树，又高又壮，关键是叶子多，藏在里面只要不出声谁也看不到。

再玩捉迷藏时，我就三下五除二地爬上菠萝树，爬到最大的一根枝干的顶端，找到枝杈口，支着下巴看下面的好戏。

菠萝树果然很给力，把我藏得严严实实，底下人来来去去，别人一个两个被捉包，我还是没被找到，看着负责捉人的那个小伙伴气呼呼地大喊我的名字，我只好努力憋着偷笑，最后等到太阳落山了，她也认输了，才“咳咳”地出声，不紧不慢下来。

发现了菠萝树的妙用，后来我就很喜欢爬上树，眺望远方，有时候会看到妈妈骑着单车经过田野边，有时候会看到三三两两砍柴回家的邻村村民，有时候会看到悠哉下坡的理发老人……

天高云阔，我看到田野边上开满了野花，大群雀鸟在田野里起起落落，即使远处耳边也充斥着它们热闹的啾啾声。

连绵的山峦，野草森森的大路，小小的人影，电线上筑巢鸣唱的小鸟，构成了我最怀念的过去。

但是这棵菠萝树也记载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

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太过顽皮，可能是和姐姐打架太厉害，也可能是玩得太疯不着家，或者是和大人顶嘴，爸爸突然很生气，狠狠打了我一顿还不解气，还把我装进麻袋里吊在菠萝树上，拿着竹条一边抽一边骂我，我也一边哭一边回骂，然后越想越害怕，想着是不是会被爸爸打死，还是会被爸爸说的那样扔进河里，然后又漫无边际地想实在是太惨了，还没学会游泳，要是真被扔进河里，怎么学小说里男猪脚那样撂狠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当然没被打死也没被扔进河里，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过后面的记忆就全部没有了，只剩下黑黢黢的视野，嗷嗷叫的吃痛声，我和爸爸的对骂声回荡在麻袋里，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慢慢就没了知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菠萝树都想绕着走，一看到它，就会想起被抽打得毫无尊严痛哭流涕的那一天。

不过等到菠萝树开始结果，我吃着甜甜的波罗蜜，一切不开心的记忆就又消散了。

高中时，家里突然说要把菠萝树卖掉。我听到消息后震惊得不行，忙问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竟然是确有其事。

我焦急地用了很多理由去劝阻，没了这棵树后以后夏天怎么纳凉啦、没有波罗蜜吃啦、以后找不到地方小憩啦……爸爸妈妈却不跟我多说，只是摆摆手自顾自地吃饭，我想了很多理由，却无济于事。

等我后面再从学校回来，发现菠萝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深坑，和旁边残留的虬龙般涌起的粗壮根系，它们躺在那里，像街边死去的流浪汉，无人为它悲鸣。

没有太多时间去愤怒，去缅怀，曾经的玩伴也都长大不再需要在树下玩游戏，年纪大了，也做不来撒泼打滚的动作，再多的不舍都放进了心底，我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忙着学习，忙着周测、月考，忙着考个好大学。

再也没有了菠萝树，也不会再有树下快活玩耍的嬉笑声了。

大二那年，我还在学校，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村子要修高速公路，要让地方，我们搬家了。

假期回到家，看到新家附近也种了很多的果树，芒果、龙眼、荔枝、石榴、香蕉……但是没有菠萝树。

我问爸爸，怎么不种菠萝树了？

爸爸说，菠萝树长大要的位置太多了，没地方种了。

我看着小小的庭院，只好“哦”的点头。

问爸妈那边情况如何了，他们只是说，变得很荒凉，所有人都搬走了，还剩下一家人，偶尔会回去住一阵。

很多次想着回去看看，但各种各样的原因，直到毕业后才在假期抽空骑着小摩托回去了一趟。

途中经过路边的两户人家，只剩下断壁残垣，野草丛生，覆盖了人居住过的痕迹。地上有很多破碎的石皮瓦，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回到昔日的小山村，除了最近村口的一间房子还在，其他的全都没了。上学时经常学到说人类的力量可以移山倒海，改天换地，却没有这一次体会得这么彻底。

全部都没了，不见了，消失了，过去的痕迹一切仿佛被橡皮擦重重抹去。我们的房子、菜地、田野、后山……竟然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高升起的基座，上面是宽阔的高速公路，旁边有一堆火烧过的黑色，如瘢痕附着于地。

我走来走去，除了村口那所房子还能找到过去的记忆，其他的都是陌生无比。

即便是当初菠萝树被拔走留下的那个坑，都找不到了。

我是个浅薄的平凡人，我上学时不爱数学，毕业时书随手就扔了。曾经要搬家爸妈说带不走太多杂物的时候，放弃我曾经那些狂热喜欢的小玩意也毫不犹豫。可是当我重新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山村，看到空荡荡的一切还有再也找不到的树坑，忽然就觉得心里一痛，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跟城市里的朋友说起这件事，她却无法体会。

她没见过很多东西，她不知道后山上有金银花可以摘回家泡茶喝，不知道远处的荒原曾种满了稻谷，不知道我们曾在那条浑浊的小河上游泳嬉戏，不知道村里的小孩子曾喜欢玩石子跳西瓜，不知道我记忆深处的菠萝树，院落曾布满了波罗蜜的清香，不知道我想看的小山村是怎样的。

她不知道坐在菠萝树上眺望远处是什么样的场景，她没见过曾经有一群小屁孩游走在村子的角落捉迷藏的样子，她没见过我菠萝树下摊着凉席睡觉的惬意模样……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果无法亲眼看见，任由我如何描述，可能在她的想象中都是无法成型的。

当一切成为过去，过去的痕迹消失，我才明白，自己从前生活在一个多么纯粹而有趣的地方，我所见的都深埋在心底永藏，赋予了童年时光最难忘的快乐。但美好的时光就像一颗流星，稍纵即逝，追不回了。

那棵被卖掉的菠萝树，正如遗留下苍白山脉的小山村，都无法再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