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要孩子,也不愿结婚。
这一点,说过多次,却没有与父母达成和解。老调,提了又提。父亲眼中的光仿佛被熄灭了,他沉默良久,想给我讲个道理,最终却只说了这样一句:“ 如果你祖父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就没有我,自然也没你。”
“祖父”这个词,仿佛一个来自一个遥远的时空的闯入者,一时令我惊慌失措,像蜻蜓击水,在往日之湖泛起涟漪,唤醒尘封的记忆。
我先是听到浪涛声, 那是血脉的潮涌,索绰罗代代相承的武勇, 那是在深山老林狩猎猛兽,是在壮阔的河山中浴血战斗的,也是从遥远的墓穴与时光的深渊里传来的苍老的声音,让我联想起我未参与过的一切,那用血与泪书写的传奇,一时间清晰入耳、无比熟悉。
原来父亲那转瞬而逝的失望的表情,是被抽走了脊梁的表情,是听到血脉将在我的手里断绝的痛苦。他的目光,不属于父亲自己,而是周而复始,千篇一律,沉重的要要将我压垮。那是祖父的目光,也是第一个索绰罗的目光。不存在什么变幻无常的纷繁世事,不存在日月谕访的沧桑巨变。
原来传家宝,不在那几张清弓里,不在那几件野兽的皮毛里。 祖先,永沅地活着在每一个同样的姓氏、不同的名字里,在每一个索绰罗的体内,翻涌着不可忽视的伟力。
我与祖父一起度过的童年,不是如今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的前沿,而是一个废弃的角落,无人知晓、不被铭记。在将醒未醒的琥珀色的流光里绵延不绝,酿成回忆。祖父,像一幅不变的油画, 祖父何时去世的呢?我感到惊奇。他不还是在 那个昏昏沉沉的角落里散步、沉思么?他不还是活在那些我听了又听,总也不腻的, 消失的、 马背上的传奇里?不还是是还活在那些燥热的下午,被一掌扣住的天牛里?不还是活在我幼稚的问题里,他健朗的大笑里?
祖父最后的、在病榻上缠绵的时光,我只能依靠想象去追寻。父母不允许我沾染那种“死气”,为数不多的探望的日子里,我天真地相信祖父善意的欺骗,也曾怀疑过,毕竟那气色骗不得人,但看破了又如何,也只是漫不经心,毕竟,孩童的世界充满了冒险、惊奇。哪个孩子回终日沉思一个问题?无论如何,我坚信,世界会给我让道,祖父会好起来。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祖父,是在病床里,与以往不同,祖父的精神莫名的旺盛,他唤我过去,摸我的头,一贯有力果决的手,竟然透露着无限的不舍。“额腾伊,我走以后,这一切,全都归你!” 这一声决断,激起千层浪,但我无心理会那些高大的、围在病床前的“陌生人”们的琐碎细语。
我感到害怕,喉咙发紧,“爷爷,你要去哪儿?” 但我不记得他的回答,也许回答未曾有过。但我记得那个沉郁的眼神,那来自一个落寞的时代的叹息。
那个躺在水晶棺材里供亲人瞻仰的、蜡黄的、凝固的形体,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拙劣的嘲讽。但“亲人们”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被吓住了,朝一个空洞的虫壳跪地痛哭。我觉得愤愤不平,陪伴祖父最后的时光的,明明只有我自己!在无数个漫长的白昼里,不是只有我和祖父游戏?无数个漫长的黑夜里,不是我与祖父一起入睡,枕着他悠长的呼吸?
回想着,我有些发懵。母亲隐秘地掐了我一下,示意我流泪。但我执拗地瞪她,“我要去找祖父!”然后愤怒地看着那些我未曾见过的人的拙劣表演,难道他们都是要来抢夺我的祖父?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白天。在晚上的宴席里。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之间,谈到“财产”, 就扯破了虚伪的亲热,高声地与名为“亲戚”的陌生人争吵不休,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深受委屈,那一张张涨红的、在极度的狂怒中失去所有特征的脸,看不到一点祖父的、甚至索绰罗的痕迹。那喧嚣的狂乱,那宽敞明亮、富丽堂皇的厅堂,比“祖父”躺着的殡仪厅更加压抑,我只觉得冷,四周都是狂乱的黑影令我感到恐惧。
没过几日,他们重新分割遗产,像是鬣狗,狠狠地撕扯着倒地的大象的尸体。每扯下一块肉,就兴奋地发出嚎叫。
我什么都不愿意留给自己。只藏下一把祖父用过的弓,一片永不褪色的回忆。
也许就是从那开始,我讨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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