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摆在路边的露天早点摊,已经越来越少了。不过从心里讲,还是有很多人更习惯于在外面吃早点。本地的早点几乎永远是那几样,朝鲜面、牛肉板面、鸡蛋饼、馄饨和包子之类,但最经典的豆浆加油条,仍然是很多吃客们的首选。
有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过来吃早点。他吃的不多,也不变样,总是一块钱两根的油条,加一碗豆腐脑。他从不带回家,而是坐在沾满油渍的凳子上,就地吃完。至于那长方形的就餐用的桌子,虽然时不时就被摊主走来擦拭一下,可是那黑污污的抹布和擦完后湿漉漉的桌面,看起来还是有点脏。不过他不介意。他认真地给自己的豆腐脑添加各种佐料,似乎少一样都不行。先是放几小勺辣椒油,再是放两小勺子韭菜花,还有沉淀着少量蒜末的大蒜水也要添加……
总之,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吃法,以至于他只要往凳子上一坐,就足够了,连话都无需说。
等吃完了,他慢慢起身往家赶。注意到他的人们会发现,他几乎总是穿同一套衣服,他那介于蓝黑之间、说不清是蓝还是黑的外套已经十分陈旧,后背褪色则更加严重,已经有些发白。裤子是暗黑色的,总像浮了一层土。鞋子是老款式的布鞋,鞋底的白边已看不出来,跟黑鞋帮都浑然一体了。
也有些一些人,相对了解他,知道他是一个人独自住在这个旧小区里,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陪伴,甚至也几乎没有人来看望过他。他在这里住了快三年了,总是沉默寡言的,不爱往人群里凑热闹。
没有人到他家里串门。他住在一楼,在楼前空地上,都是他捡拾来的各种破烂,只要瓶子、罐子、废纸箱子差不多了,他就卖掉。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因为买药而没有多余的钱来吃午饭,一天只能吃早晚两顿饭。晚上,当他吃完简单至极而又冰冷将就的饭菜后,眼前便浮现出儿子的面孔,小孙子也很可爱呦。但他们都有点陌生。还有儿子他妈,跟他离婚二十来年了,年龄跟他一般大的,58岁了,可看起来呢,比他年轻很多很多。她这些年一直做直销,舍得给自己买保健品保养,也舍得给自己用化妆品护肤。她过得不错呢。
最近自从联系到了儿子之后,他天天失眠。儿子跟他十五年没见了,个子没有长起来。儿子正长个子的时候,他撇下老婆和俩儿女,去别人家里图享受了。
那个所谓的“别人”,当时对他热情似火。她是个泼辣无比的寡妇,身边有两个比他的一双儿女还要年幼的孩子,开着一家小店。
寡妇看上了他这个个子高高、虎背熊腰的男人。一开始,他只是不回家了。慢慢地,他的工资,也全权交给了这个女人。他被迷惑住了,觉得她比自己老婆年轻、有风情,每天都让他着迷、兴奋和快乐得要死。那时候的激情,亢奋得几乎可以为她而死。一个女人,其实不需要有多大的魅力,就足以吸引住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因为他们可相当主动,也相当配合,这是来自双向的力量。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她并非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才行。妻子嘛,在有些男人的眼里,是世界上最没有味道的存在,到了一定时候,就无色、无味更无趣了。
那些年,他殷勤地接送这个比她小八岁的女人的俩孩子上下学,又陪她的孩子们去游乐场,还每年都带她们去外地旅游。在女人的要求下,他这个矿工与纯粹农村出身的老婆离了婚,把破旧的房子、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统统留给了这个原配。从此以后,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他胳膊粗力气大,在哑巴女儿出生后,他很失望,谩骂老婆是常有的事,沉重的拳头也不断噼里啪啦往老婆身上砸。母亲劝他,他就朝母亲发火,后来她老人家也不敢劝了。
再后来,虽然有了儿子,他也打心眼里不满意。离婚后,他想好歹会有个男人看上他的前妻,会像他一样爱屋及乌地善待别人的孩子。总会有这样的男人,他不就是吗?
但是,情况远非如此,他的前妻运气不好,受尽苦难,没有及时出现那个男人。她一个人挺着过了很多年,几乎到讨饭的边缘。也曾委屈求全地依赖过某个男人,但很快就散了。最后,还是来到市内,跟着别人做了源自台湾的一个美国直销产品,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立足下来,才有了今天。
二、
现在,人们都管他的前妻叫王姐,无论是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王姐靠着自己的奋斗,给哑巴女儿找了婆家,帮初中肄业的儿子,开了一家小店,又娶了亲。而他们的父亲,自始至终未出场。
女儿天生聋哑,嫁了一个童年时因发烧致聋的青年。一年后,生下了三胞胎男孩,遗憾的是,这三个孩子耳朵都是先天残疾,到一岁多的时候,因为听不见,还不会说话。当地电视报的一位编辑,帮了他们的忙,组织由当地供电局各部门及员工,共捐款75万给三个孩子,到北京的医院做了人工耳蜗。现在,孩子们早已经学会说话了。
女儿的婆家都是普通人,收入有限,一家三代,挤住在五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很不便。有鉴于此,当地政府还给他们解决了廉租房的问题。现在他们一家人平静而又幸福。
和过去比,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王姐,被不止一个男人追求过。但是,直到儿子都结婚了,也有了孙子,她依然一个人。不过,因为事业顺利,伙伴众多,她过得并不孤独,还很充实和有趣,在讲台上分享自己经历的时候,口若悬河,极具感染力。现在她和儿子、儿媳、小孙子住在自己花钱买的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非常快乐和满足。
然后如平地一声雷,孩子们那消失了很多年的亲爹回来了。这在王姐心中掀起的波澜,不亚于海啸。按大家的说法,孩子们的亲爹帮人家把孩子养大了,现在又老又病的,没用了,被人家赶出来了。走投无路的他,终于打蔫了,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私下里还有了跟王姐复婚的打算。
他先跟儿子见了面,表达了想法。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儿子,忘掉了曾经的苦难,忘掉了父亲的无情,也忘掉了自己的怨恨。他看父亲很可怜,就回去跟妈妈谈了这个问题。
结果挨了妈妈一顿臭骂:
“你用不着可怜那个老东西!想当初咱们娘仨比他可怜一千倍一万倍。他哈巴狗似的跟人家过去了,对咱们不管不顾,那时无论怎么求他,他都不要咱们。不但如此,还一丝一毫都不管咱们,连他眼都瞎了的亲妈,都不管!这二十来年,他有个父亲样儿吗?他要是做到该看你,就来看你,该给钱就给钱,我也不说啥了。但他根本不管你和你姐,一分钱都没管过,所以,他现在想回来是根本没影儿的事!那复婚之说就更可笑了,他怎么想的!告诉他,别做梦了!天底下没有后悔药!”
儿子听了,也不敢反驳。想反驳,也没什么说辞。
三、
渐渐地,周围人都知道这件事了,都不好说什么。旁人确实不好表态。只有两个人是例外,她们都是王姐那个团队的,很崇拜她,说话跟她不分彼此,有什么就说什么。其中一个这么说的:
“这脸皮也太厚了吧?多年前,我家邻居就有这么一码事。男的四十出头,在建行上班,看上了一个年轻女人,就为了她,拼死拼活要离婚。他原配没办法,答应了他。过了两三年,男的跟相好的那个女人产生了矛盾,似乎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就带着仇恨分手了。男的也有点后悔了,想跟前妻复婚。这时候的前妻已经再婚了,怎么可能跟他复婚呢?这太荒唐了。于是,这个男的吃饱了晚饭后,天天到前妻家楼下骂大街,一骂就骂好几个小时,从九点可以骂到十二点,目的是把那男的骂跑了,自己好跟前妻复婚。最后还是他的前小舅子出面,挥着拳头告诫他,不许再骚扰他姐姐了,否则不客气了。他害怕了,这事才平息了下来。你看这个男的多没出息……”
另一个听了,接着话茬说道:
“我家附近也有一件类似的。也是男人看不上自己的老婆出了轨,连儿子也不管了。那时孩子才七八岁。他妈再婚后,继父对他特别好,把他养大,上了大学,又帮着买了房娶了媳妇。这继子对继父也感激不尽,特别孝顺。几个月前吧,他二十五年没见的老爸回来了,他不但老了,钱也嘚瑟光了,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小媳妇也不要他了,天天挤兑他。他老了,生气也没辙,只能认倒霉。听说自己孩子混得不错,就来找孩子。这时候前妻的善良和体贴,才让他意识到是多么宝贵。他找了许多亲朋来劝儿子:爹还是亲爹好,血缘从那摆着呢,改变不了。他让儿子劝劝他妈,跟他那个继父离婚,然后再跟他这个亲爸复婚。多亏这孩子不糊涂,当时就拒绝了。后来又闹了很多次,谁也不搭理他了。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人呢?”
这让王姐意识到,人并不会因为老了,就会变好,本性就是底色,时间也拿它没办法。这老东西再可怜,也是自找的,也是不得不承担后果的。等她儿子再次提起接他爸爸回家这事时,王姐告诉她儿子:
“我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再搭理他,他可怜不可怜与我无关。你要孝顺他,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这房子是你老妈累死累活买来的,不经我同意,你无权让他住!你心疼他租房子的话,你可以自己买套房子请他住,但不能住我买的房子。”
儿子听到这儿,不禁哑然。他还买不起房子呢。他每月给父亲点零花钱,还得背着老婆不知道,他老婆跟婆婆一条心,也不接纳这样的公公回家。
老头得知这一切,百爪挠心。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法院告儿子,告儿子不养他。他知道法律是支持他的,法律不会考虑他是否承担过抚养孩子的责任,都会判决孩子有逃避不了的赡养义务。
只是,这用法律争来的赡养义务,并不能保证亲情的回归,反而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冰冷残酷。但是老头儿管不了那么多了,对他来说——生存压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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