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前的暑假,我对读书已无意继续。窝在家里,上了几天网,啃了几天西瓜,又用花露水涂过几个手臂上的疙瘩。痒痒的感觉渐渐消去,我却仍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只知道,不想上学了。
家里是三楼,书桌上面就是窗子。外面一棵树,高高的,每天对着我。它跟其他树站成两排,不论春秋,将家门口这条街遮得阴凉。只一件事不好。一到夏天,它就把树枝子往我卧室里戳。我常常为此烦躁,年年拿着剪子要跟它了断。
可今年夏天,我再开窗,只把手放上去。抚着绿叶。不怕暑气进来。
大树沉静,可借我些?
我今天如往常,跳到在桌上,弓着腰,肘撑着窗台,没精打采,抓着叶子四处乱看。发现斜对面,拥拥挤挤的两排树后面,有一家手机店。门口挂着招聘的牌子。
看了一会,心里饶有兴致。或许可以打发些时间。再怎么样,总比每天刷题舒服吧。
中午我专门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T恤,和自己最喜欢的白色板鞋。踏着树下细细碎碎的阴凉,去了。
走到门口打开进去,柜台后面一个黑黑的脑瓜对着我。他抬起头来。我才见到,原是个细眼细眉的男人,刚睡醒似的眯着眼,愣愣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咽下一口吐沫,指着门口的牌子问:“你们店里还招人么?”
他这才一笑,又站起身,从后面绕过来让我坐。问了我的情况。点头说:“挺好的,上学其实没什么意思,以后毕业了,还是该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工作。现在学会的,以后都要忘。为什么要学呢?”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我猛点头。
于是我就开始打工了。在店里待了一下午,以为能跟他聊很多,没想到他随便介绍了一下店里的情况。就让我在那儿上网。他自己还是在柜台后面——竟然在写信!
他是个左撇子,低头捏着一杆黑色中性笔,在红线稿纸上写了一下午。到傍晚时,暑气渐渐散了,才有客人上门。我却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他把封好的信封给我,让我帮忙寄出去。我又问了他邮筒在哪儿才出门。
拿着信封,看到收信人在北京。有区、有路、有楼、有室,没有名字,名字是一个字母代号,Z。
此后我发现,苏老板每天都在写信,积攒两三天就寄给Z。却从来没收到过Z的回信。我以为Z是个不存在的人。有部电影就是这样,男主角整天发短信,暗恋他的女生心里一直在想,他究竟是在给谁发,要是我就好了。而后来才知道,他没给任何人发,只是在编辑短信。编辑完成,再把一个个字都删掉。
苏老板也是这样的人吧,平时不怎么说话(对我也没几句)。白天喜欢拖着椅子,到门口躺着。又摆一个小几。一壶普洱,泡了又泡,喝了又喝。过了中午就开始写信。写给从来不回信的Z。
白天天热无人上门,每次都是我下班了才来顾客,他也不留我加班,只让我去给他寄信。他的生活里,没有事比信更大。
后来有一天,他看电视上有训练小狗的。就出去买了一只狗,打算训练它送信。开始时用小球让它试,学了几天,苏老板觉得它可以正式上岗了。就把自己新写的信塞给它。它舌头吐在外面,嘴角扬得厉害,颠颠奔过来,咬了信封却没出门。一摇尾巴,躲在门后,汪汪得把信封咬得稀烂。
然后又摇着尾巴过来,笑眯眯,汪了一声,炯炯如波望着苏老板,像是来请功:“我已经全部咬烂了!主人,快再给我一个呀!我都能咬烂的!”(后来我看微博,才知道,这个品种的狗,叫哈士奇。)
当时我瞪大了眼,问他信怎么办?他却也没当回事儿,只说再写就是了。
此后我每日来往于家和店,进了店也不过是扫扫地,擦擦桌。这生活的平静如水死,只等着被烈日耗光最后一滴,更让我怒。一个月后,我就告诉他我要辞职,要回去上学。
他一向平淡,听了这句话,却大笑起来:“上学有什么用?不过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我也想出去看看。”
“你会后悔的,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因为觉得不会有什么改变就不去做。那样我才会后悔。”
那天之后,我就离开了。回家复习功课,等待九月开学。每次出街,总是避开这家店。一直到开学,想自己又大了一岁,还是成熟一点吧。放了学,想借着来店里充话费来打招呼。
这家店却已经换人了。是个年长的阿姨。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苏老板的妈妈。她说苏老板去北京了。
原来苏老板是大学生,在北京上的。(他整天说上大学这不好那不好,我还以为他没上过大学呢。)他当时没在北京找到工作,毕业就回来了,开了这间小店度日。而他的女朋友还在北京,两年了,一直打拼,一直等他。
一个月前,苏老板决定,再去北京闯一闯。
半年后,樱花还没在风中飘舞,我在复习中,收到了苏老板给我寄来的信。当时班里炸开锅。他们第一次见人收到信。里面没有字,只一张照片。
他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笑得像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人。背后的玻璃,反射出金色阳光,璀璨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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