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草
胡协胜
家乡的草长在想得到、看得见的任何地方,村前屋后、道路两旁、田间地头、山坡溪谷。因为随处可见,常常被视而不见。甚至在一些想不到、似乎不可能生长的地方,仍然能见到它们的身影,比如墙头屋角、悬崖峭壁。在老屋颓废的院墙上,在翠鸟做窝的悬崖旁,我都看到过它们,悄然生长。它们当然离不开泥土、水、阳光和空气,期盼有肥沃的土壤、丰沛的雨水、温暖的阳光和充足的空气,好让它们能肆意地生长,享有一个张扬的草季。但它们需要的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多,有时只要有微弱的阳光、稀薄的空气和哪怕一丁点的泥土,就能让它们欢喜雀跃、发芽生长,让我们不得不惊叹它们对生的渴望和适应环境的坚强。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江南春早,天气转暖的时候,甚至还没到春天,家乡的草就开始蠢蠢欲动,尝试着吐露新芽,在田野上涂抹出若隐若显的青色,草色遥看近却无。和煦的春风唤醒它们沉睡一冬的希望,由嫩黄转向浅绿,从一叶变成两叶,不经意间长成满眼逼人的绿。在阳光明亮和雨水充足的夏日,它们更是焕发出勃勃生机,茁壮成长,快意地汲取泥土里饱满的水分和营养,尽情地伸展开四肢,疯狂拥抱着大地。到了深秋,它们玩够了,疯够了,渐渐显露疲态,顔色变黄,身子变软,成为各种小动物藏身和孩子们戏耍的温床。随着冬天的来临,它们安静了下来,踡缩着身子,静等寒风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赣南的山山岭岭,静等飞扬的雪花把大地覆盖,开始酝酿着下一个轮回。
家乡的草有很多种,为了以示区别,我们给他们安了许多小名,如同村里的人都有一个小名一样。山上、田坎上的草叫芒头、丝毛和狗尾巴草,在半山腰和山窝有一种草叫老虎须,肯定是形状象老虎须,才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让我们记忆深刻。路旁、水边有铁线草、竹节草、油草,田里有杂草、腐质草,水里有须草,坪上有雷公草……等等,还有一些没有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草。这些都是小名,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们并不清楚,反正我们那儿,大人小孩都这么称呼它们。至于学名叫什么,就更不清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想去弄清楚,后来想想实在没有更多的意义,也就只好作罢。如同在家乡出生长大的人,一茬又一茬,也没有人去弄清楚,弄清了也没有更多的意义一样。
在村里的人眼里,家乡的草有点用,但用处不算很大。耕田的牛要吃草,可以牵到山上,或者没有庄稼的地方去放养。如果养得小心,许多人还会带上镰刀去割上一篓青草,晚上丢到牛栏里,让牛慢慢享用。生产队时会把草皮铲到一起,用火去焙,焙熟后作为肥料肥田。割一担草交给生产队喂牛,能记工分,记得好象一百斤值八分。水边的草可以割来丢到小池塘里喂鱼,特别嫩的还可作为猪菜,煮烂了做猪食。鸡栏、鸭栏积了大多粪便,没时间清理,人们会割上一捆草晒干,丢到里边,让鸡、鸭晚上躺得更舒服些,能长得更快,或多下几个蛋。但几乎没有人会烧草煮饭,火一去,一把草“轰”地一下就烧完了,远不如木柴和芦箕好烧。至于盖粪坑、牛猪栏等附属房,都是用稻草,根本就不会考虑用草。连城里的绿化带,也只看得起山里的树,而看不起家乡的草。他们会把树连根挖起,砍去上面的枝杆,带着泥土,运到城里,草他们不要,有专门的地毯草。那些树本来是属于乡村的,它们吸取乡村土地的营养,沐浴乡村的阳光,呼吸乡村的空气,好不容易长大了,最后却去了城里,为城里的人遮荫纳凉。类似的还有乡村的女人,在她们最美丽的时候,没有扮靓乡村,争相飞到了城里,成为城市的风景。而那些诚实本分的老后生,则被留在了乡村,跟家乡的草守望在一起······
更多的时候,草是个讨人嫌的东西,人们对它非常地讨厌、鄙视。田里的草不用说,会偷走肥料,影响水稻、花生等作物的生长。人们用尽各种办法去消灭它,人工拨,锄头挖,直至后来有了除草剂,恨不得斩草锄根,置之死地而后快,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我们家有一块坡地,比较远,荒了半年,母亲觉得可惜了。我和母亲两人花了一天时间,拔草、整地、种上蕌子、施肥,本以为万事大吉,可以坐等收成了。过段时间去看,又变成一地的草了,几乎看不到种了蕌子。母亲和我又花了老半天时间,才把草除净,重新施过肥,母亲一边劳动一边骂着火烧的草。田坎、田塍上的草会遮档阳光,影响庄稼生长。在种地前,割田坎、刨田塍是一道很辛苦且必不可少的功夫。路上的草会挡路,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太浓了容易藏蛇,要经常清理。禾场上、余坪上的草会影响晒谷子,要一一拔掉。
草才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它,讨厌也罢,喜欢也罢,它就在那里,该干嘛还干嘛。从不去想,为什么生,如何生,怎么让村里的人尽量喜欢而不是讨厌它。对草而言,喜欢它讨厌它都不是什么好事,其结果都是要糟蹋它、弄痛它,远不如被人们遗忘的好。比起城里的草,家乡的草委实可怜。城里的草有人管,不让人们随意进去践踏,有人施肥,久了没下雨,还有专人洒水,过得很滋润,活得有尊严。而家乡的草,生在穷乡僻壤,象一个没人要的孩子,爹不亲娘不爱的。人们想起它了,会用手拔、用刀割、用火烧,想不起它了,才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偏处一隅,自生自灭。
每一棵草都是一个生命,哪怕如此卑微,都有生长的权利,需要得到关心和呵护。家乡的草尽管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它和家乡的树,家乡的其他动植物一起,组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它们都是家乡的一部分,有了它们,家乡才不只是两个抽象的字,而成为魂牵梦萦有生命也有记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可想象没有了草的山会是什么样,没有了草的田会是什么样?那样的山还叫山,田还叫田吗?同样,没有了草的家乡,又会是一种什么样?那肯定会是一片虚无,或者这样的家乡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如果你是真的爱家乡的话,那你肯定也一定要爱家乡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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