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查
奚陟坐在晏海楼的一间酒楼里，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杯清茶，正徐徐冒着热气。他此时身着一件灰白色的半袖，头裹一块结巾，腰悬一口普通的短刀，便是寻常走江湖人的打扮。他身为皇帝亲卫，日常大都守在虞唐的宫殿之外，但他性格沉稳，深受虞唐信任，所以偶尔也会被派出宫替皇帝打探一些消息。
此番他来到这晏海楼，便是奉皇命打探民间对蜈蚣巷案的议论。此案由皇帝亲自授意，秘密审判，结案也十分迅速，就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以至损害皇族令誉。但不知为何，大理寺竟像是刻意装傻一般，给判了个大竹市口公开凌迟。如此一来，简直像是公然向天下揭皇帝的疮疤。虞唐大为恼怒，不久便以办事不周为由，下令罢免了大理寺的几个评事史和一个少卿。
从汛州回来后，奚陟心中对这案子始终耿耿于怀。他与曾云并不相识，甚至在此案案发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小小的织造官。直到行刑那日，他才算见到了曾云的样貌。
那日，奚陟也是奉皇命，监视行刑现场的情形。
他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汉被押解了出来，先被剥去了上衣，露出健壮的上身，然后被捆绑到了一根木柱上。绑绳的力士用了死力气来缚他，把麻绳都嵌进了他的肉里。他的口里早被塞进了麻绳捆成的麻核桃，既防止他胡乱叫唤，也能阻止他咬舌自尽。
现场围满了篁州城的百姓。
在南朝，观看官吏被公开处死的机会并不多。犯死罪的官吏和贵族一般会被赐予鸩酒和白绫，并选个私密的地方自裁。而凌迟，更是只有处决大逆不道的重犯时才能得见。更何况，这蜈蚣巷案事涉后宫，街头巷尾间的兴趣，已经被吊至了顶点。
在众人的注目下，一个瘦小干瘪的中年汉子走到了木柱边，那便是行刑人了。有人给他递来了一个木箱，又在木柱旁搁了一个柳条框子。
瘦小汉子把木箱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刀子。
他调整了一下箱子的位置，好让周围者能看清楚里面的东西。随后，他开始一把一把的擦拭起刀子来。他每拿去一把来，四周便发出一声呼声。围观者为这些刀子奇异的形状而感到惊奇，也为它们随后要在行刑中的用途感到一种猎奇的兴奋。
行刑人终于要动手了，他手上拿着一把小钳和一把细小的刀具，这两件东西正在他手中互相摩擦，发出噌冷噌冷的亮响。人群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行刑的开场。
首先被剜去的，是曾云四肢的指甲盖。那把小钳便是用来固定手指的，细小的刀子则用来从指甲与指尖的缝隙中挤入。刀子一进入指甲下，行刑人便会利落地往上撬动一下细小的刀柄，神情认真，手法迅捷，像是正在行针走线的老婆婆一般。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取下了全部二十个指甲盖。
接着便是胸口的肌肉。先用小刀割去双乳，再用大一些的片刀，沿着肌肉的纹理，一块块的剃下肉条或肉片来。割下来的肉，则由行刑人一回手，抛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柳条框里。
曾云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扭曲着。而他的双眼，则以一种常人不能达到的弧度，向外凸出着，仿佛随时会从眼眶里爆裂出来。他发不出什么声音，但他两腮的肌肉还鼓着，像是人在大口喘气前的预备动作。
行刑人细致地进行着他的工作，每割完十刀，他便会停下手，仔细地观察一下受刑人的伤口，确认肌肉的线条和出血的程度，思考一下下一刀应该的走向。然后，他便会深吸一口气，干瘪的肚子鼓起来，发出“嗨”的一声叫喊，像是图河边，纤夫拉船时的那种号子。这种叫喊仿佛是在给围观者一点喘息的机会，观众们这时便会从屏气凝神的观看中缓过神来，发出一片惊呼，然后在心中估算那块被扔入柳条框的肉块，到底有几两重。
曾云的肋骨慢慢露了出来，白森森的，上面还连着一些黄白色的筋膜。开始几刀时，他的胸口流了不少血，但随着行刑的深入，他出的血越来越少，胸口的骨架也便展示得越来越清晰。
行刑人对这种情况非常满意，他又搓了搓手中的刀具，退开两步，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观察了一下受刑人的总体情况。
胸口之后，便轮到手臂，接着是大腿。行刑从午时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奚陟在一处酒楼的楼上看着曾云，他现在根本不能判断这人是否还活着，因为他在一个时辰前，便对割在身上的刀刃失去了任何反应。
终于，行刑人的工作完成了，绑在木柱上的受刑人已经露出了全部的肋骨和四肢上的骨骼，他回头招招手，让人解开了绑缚在曾云肚腹上的绳索。然后，他走到箱子前，拿出了那把最大、最厚的，形似杀猪刀的刀子。他把刀举到阳光下照了照，然后拿手指弹了弹刀刃，发出“当”的一声响。接着，他大步走到曾云的面前，由上至下，干净利落地剖开了他的肚子。
内脏和大量的鲜血像瀑布一般倾泻出来，血液瞬间染红了刑场上的地砖。奚陟久经战阵，却也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一次流出那么多的血。围观的百姓显然也被这一景象震惊了，纷纷垫脚，抬头地向刑场上望去，惊呼声不绝于耳。
蓦地，奚陟看到曾云凸出的，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好像在刹那间又有了些光泽，似乎突然间恢复了那种叫作“眼神”的东西。那光泽一闪而过，但奚陟确信他没有看错。这不是一个死囚犯眼中常见的，暗淡如死灰的、认命的绝望。那是一种他熟悉的眼神，是他在战场上多次见到的，那种对方士兵死前，表达无尽恨意的眼神。
奚陟能感觉到，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甘心。”
奚陟收了收心神，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间叫“快活三”的酒楼处在晏海楼的核心位置，便是这片最大的酒肆了。奚陟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也不喝酒，只是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酒楼里各色人等或是闲聊，或是高谈阔论。那茶用的是最次等的茶叶，喝来索然无味，酒楼里的对话虽然也时而有些有趣的内容，但却没有多少与蜈蚣巷案相关的。
奚陟心中无奈，正打算差不多便起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诶，前些日子大竹市口剐了个人，你可去看了？”
另一个粗壮的声音说道：“我本不想去看， 可我那小舅子识得那行刑的仇六儿，说是已和他说好了，要买他割下的两块腿肉，回去要和了牧王殿里求来的符水，一并煮了，给我那丈母娘治心口疼的。我也便跟他去凑了凑热闹，再与他一起提了那些肉回来。”
“你小舅子倒是个孝子。” 那尖利的声音说道。
“谁说不是啊，可我那不识好歹的丈母娘，听说是人腿肉，打死可也不吃了，唉，也怪我少了个心眼，若骗她是胡羊肉，她也便吃了。”
“且不提你那劳什子的丈母娘了，我和你说，那日那个被剐了的老汉，我可是见过的。”
“哦？你识得他？”
“哪里识得，可不敢乱说，这等人，是要诛九族的。我就是那日，在皇城根边上瞅见过他。过了几日，听说有人要给剐了，便也围了过去，一看，正是这个老汉。你说，巧也不巧？”
奚陟听到此处，心中已经留上了神，放下茶碗，仔细倾听那两人的交谈。
只听那粗壮声音说道：“你好端端的，跑去皇城边作甚？”
“嘿，你管我去作甚？” 那声音尖锐的人似乎有些着恼，接着说道：“我和你讲，那老汉是从皇城偏门里，给个老太监领出来的。我看他左顾右盼的样子有些可疑，看着就不像好人，就躲在一边，悄悄跟了他一些时候。见他跑到附近的巷子里，不一会儿再出来，官袍也脱了，换了一身走江湖的衣服出来。”
那声音粗壮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我说那老汉怎能勾搭宫里的妃子，原来是有个太监做内应。”
“可不是，那老太监也邪门的很，他先出得门来，也不知道和门口的几个当兵的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兵就齐齐地冲南边走了。”
奚陟听到此处，心中已有了个大概。那尖声尖气的汉子说完那番话，另一人却不再回应，两人似乎正埋头喝酒吃饭，不再闲聊了。
奚陟缓缓转身，举手招呼店伙倒茶，实则回头向身后那两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桌边坐了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矮的那个极瘦，看来也就七八十斤重，穿一身破麻衣。那高大汉子却似座铁塔一般，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随时要把那椅子腿压断。两人都在埋头吃饭，低着头，微微侧着脸，看不清相貌。
奚陟怕被察觉，也不敢多看二人，待得店伙给换了新茶，便自顾自回过身去。
不一会儿，听那瘦小汉子说道：“我一会还有差事，不能在此多耽，我就先行一步。”
那高大汉子道：“诶，莫急，喝了这碗酒再去不迟。”
那瘦小汉子似是在推脱，两人拉拉扯扯一阵，桌子上的盘子、酒碗不住发出碰撞声，忽然听得“啪嗒”一声响，似乎是一个酒碗被打翻在地。奚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桌边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奚陟大疑，起身往楼梯上看去，只见几个酒客正迈步往楼上走来，他转身去看窗外，见窗外人来人往，却哪有那高矮二人的身影。他又去找了店伙，打听二人的去向。店伙却只说没看到那二人出去。他来到那酒桌前，见桌上杯盘狼藉，还有几个铜钱，想来是留下的饭钱。
奚陟心中思虑，这二人去得如此之快，若不是有什么诡异伎俩，则定是当世第一等的身法武艺，其身份也必然不是普通市井百姓，想到此处，心中一凛，自己奉皇命，秘密出宫办事，身份何其隐秘，这二人若是有意向他透露信息，则必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和行踪。这已经不是单单的消息灵通可以形容的，而是已经到了手眼通天的地步，
而二人所留下关于蜈蚣巷案的信息，则更是令他疑窦丛生。若此讯息是真，则曾云显然在宫中有个太监做内应，外朝官私自结交宦官，已然是大罪，但更令奚陟生疑的，是其中一个细节：曾云是穿着官服进宫的。若是为了偷偷进宫与齐美人厮混，何必着官服。更何况，他既然已和齐美人约好要在尊者殿里夜会，那么冒偌大风险进宫，完全是匪夷所思之举。
奚陟的脑子有数个念头掠过，却只有一个始终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曾云进宫，很可能是奉皇命行事。至于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奚陟一时也想不出来，事实上，他也不敢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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