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任务

作者: 喜欢微积分的大妈 | 来源:发表于2022-07-16 17:15 被阅读0次

    本文是原创,首发《山东文学》           

    你一个人在这行吗?说着,我把行李放在那张空床上,抬手看一下腕表。别看她是我母亲,我也没有用尊称的习惯。厂里派我去云南电解铝建设项目部工作三个月,我只好把她安排到离家不远的那所简陋的老年公寓。

    前天我还把半袋玉米种子从咱家扛到地头呢,母亲说。父亲走后十多年里,她以一个巨大的加速度走向衰老,白发和皱纹几乎是突然造访的,就像冰雪一夜之间覆盖了大地。

    老张(母亲姓张),从明天开始,一三五我打水,二四六你打水。这时候隔壁床的陈阿姨拎着两暖瓶水进来了。她是个干净利索的女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板板正正,就像刚退居二线的机关干部。跟她一比,母亲显得又土又邋遢。

    星期天呢,母亲问?

    星期天我在医院做主治医生的姑娘带我下馆子,我吃饱喝足再回来。都说有儿子是名气,有姑娘才是福气,一点不假。说着陈阿姨拧响了一个崭新的收音机,跟着评戏咿咿呀呀哼唱起来,脸上洋溢着一种莫名的得意。

    我啪地一声把手机拍到桌子上,要跟她理论两句。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说,时间不早了,火车可不等你。我摸了摸左侧脸颊,有些烦躁,就把手里的杂物撂在桌子上说,你自己照顾自己吧。说完,我从书包里掏出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对她说,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记住了吗?

    记得记得。她连忙说,我又不老糊涂。

    那你重复一遍。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她教我背乘法口诀的情形,她总是说,那你重复一遍。

    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她有些不屑地摆了摆手说,快走吧。我走到门口,看着她巴巴地望着我的样子,不忍心又回来了。我给你梳梳头再走吧。我突然想起那个大夫对我说的话,你母亲有轻微的阿兹海默症,多梳头是有些好处的。

    别碰我头,她有些倔,眼神里满是:我还没老到头也梳不了的地步呢。

    行,那我给你安排个简单任务你接受吗?

    什么任务?

    每天给我讲一个笑话。这是我从独生子女群里学到的一个小妙招,据说既能锻炼老人的记忆力,还能让她自己逗自己开心。

    这还简单?我又不是戏匣子,哪有那么多笑话讲,母亲说,一周一个还差不多。

    戏匣子也没那么多笑话,陈阿姨说,好节目越来越少,成天就是些卖药的广告,说是给咱们装电视,谁知道猴年马月呢。

    你要这么多笑话做什么?母亲没理她。

    写小说用。

    你要写小说?母亲睁大了眼睛,能发表的那种?

    对呀。我继续骗她。

    母亲听完,得意地瞟了陈阿姨一眼,她总算扳回了一局。行,你要是能写小说,我一天给你讲两个也行。时间不早了,母亲看了看表说,你该回厂里了。

    我又嘱咐了几句,也无非是多穿衣服多喝水之类,就向大门口走去。等我走到大门口时,一摸口袋才记起刚才把手机拍在桌子上忘记拿。我回去取手机,一转身,发现她正倚在门框上注视着我,满头玉米须一样的银发在风里凌乱着。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二

    我们南下的职工塞满了整整一列绿皮火车,一节节车厢像沙丁鱼罐头一样闷热,充斥着脚味、汗馊和狐臭。只有车厢与车厢的链接处能透进一丝新鲜氧气,但是等我挤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抽烟的人,就像冰下的鱼群围着一个透气孔呼吸一样。不是说好的不卖站票吗?大家纷纷抱怨。还不是为省钱,一个小组长模样的人说,老板做通了铁路局的工作,一勺烩了。大家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心事。从北到南,我们要在祖国的大地上奔驰四十多个小时。

    不一会儿,车厢里甩扑克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间或有玻璃杯子碰在一起以及猜拳行令的喊闹。旁边的彭文军去洗手间半个小时才回来,他满头大汗地说,哥,要去早去,好家伙这一路差点挤裤子里。我顺着他来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关隘重重,有人把蛇皮袋子斜放在过道里,有人干脆钻到了座位底下睡觉,只露两只穿着破洞袜子的臭脚在外面。

    这时电话响了,是母亲。她兴奋地说,晓辉,我想起来一个笑话哎,我小时候……车厢里噪音实在太大,我大声说,妈,我听不见,你先记着,等下了车再讲给我。那边又呜呜噜噜地说了些什么就挂了。我试了试膀胱,感觉有些尿意,就赶紧朝洗手间的方向挤去,果不其然,那里已经排满了人。有了第一次排尿——那经历跟扛一天铝锭似的浑身酸痛——我就再也不想喝水了,一口也不想。

    快中午的时候,车厢里弥漫着泡面的气味。每个人泡面的工序也都差不多,撕开盒面、撒上调料、冲进开水,然后用那个小叉子关住塑料盖,打眼望去像是小桌板上长出了一排排的塑料农作物。有人拿出了小瓶装的白酒,就着花生米和火腿肠自斟自饮。我对上厕有了心理阴影,只吃了两块饼干垫了垫。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刚想眯一觉的我又被手机吵醒。边上有人瞪了我一眼,怪我打搅了他的美梦。我一看又是母亲来电,她说,晓辉,我给你讲笑话,说从前有个……不巧的是,这时候火车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钻隧道,窗外明暗交替,像是地球突然加快了自转速度,手机信号被彻底甩在身后。不知谁在边上抱怨,本来占个靠窗的座位是想看看风景,没曾想看到的全是“夜景”。

    通个话就这么难吗?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真寸!我心想,过会儿吧,过会儿出了隧道,我给她回过去。哪知我眯觉的时候遇到了鬼压床,眼皮昏昏沉沉像承受着千斤之重,周围的声音清晰异常,连最细微的声响也能被耳朵捕捉到,但就是有一股力量把我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像是摆脱什么东西缠绕,我用尽了全力把眼睛睁开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彭文军说,哥,你可睡爽了。我说他娘的比没睡还累,我挣扎着站起身子才发现双腿已经毫无知觉。我摸了摸左侧脸颊,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天一黑,火车便撒了欢地跑起来。其实这时候看窗外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外面黑如墨汁,只能看见自己映在窗户上的那张脏兮兮的脸。这是一张写满了颓废、沮丧和玩世不恭的脸,蓬头垢面油腻无比,表面因为挤青春痘变得坑坑洼洼,苍蝇落上都得摔一跟头,几根不听话的鼻毛旁逸斜出,胡子茬被地摊儿剃须刀切割得参差不齐,嘴唇已经干得爆皮儿。这张脸已经在世上存在了三十五年,还没有哪个女孩儿在上面宣誓过主权。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她要给我讲笑话呢,于是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中国移动——那个温柔的女性声音礼貌地提醒我:对不起,您的余额已不足,请及时充值。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扔掉。

    总得找点事儿干呀,我就跟彭文军东拉西扯起来,他跟我都是技校毕业,高中时候我们都不爱学习,住校时我不明原因地染上了失眠抑郁的毛病,吃过一阵子舍曲林。我抹了一下眼角的眼屎说,那时候就是贪玩,要不咱也考个985。我年少时喜欢吹牛,现在本性难移。

    还不是让隔壁班孙倩那丫头把你迷傻了,彭文军点了一根烟递给我,也怪了,那姑娘瘦得像麻杆,脸跟月球表面似的,你怎么喜欢她?我说孙倩底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内分泌有点失调,只有恋爱能让她的皮肤光滑起来,我想给她治疗。彭文军哈哈大笑起来。我突然不想聊天了,因为他一笑嘴里就冒臭气,一股臭豆腐味道。我闭上了嘴巴独自发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打来电话。晓辉,昨天你手机停机了,我又出不去,就让陈阿姨的女儿帮你充上话费,我给她现金。你还别说,她女儿长得还真是俊俏,性格也好……

    既然她那么好,你怎么不给她当妈去呀?我一听她说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就来气,又跟了一句:你倒是想去来着,人家也得要你呀。

    一阵沉默后,我隐约能听见抽泣声。

    药,药吃了吗?我转移话题,但是没主动提讲笑话的事情。我了解她,如果她觉得一件事做了三次都没成功,那就不要做了,否则就有点逆天的意思。

    她没说话。

    老年公寓伙食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挺好,早上一个馒头,一碟腌萝卜条,一碗稀饭。我呛了她一句,她话明显少了。我拼命咬着嘴唇不发出声响,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又开始嘱咐我好多事情,什么好好吃饭啦,注意小偷啦,遇到揍架的别上去看热闹啦之类。

    行了,我打断她。我本来就睡眠不好,她这一唠叨我更烦躁了,就跟我有多大家产等着继承似的。挂了电话,我跟文军要了棵烟叼在嘴上。车里安静了许多,我看到一车人都在愣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一具具雕塑。

                     

    经过了42小时零17分钟的行进,列车抵达了昆明。我们又换乘大巴行驶了14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施工地点——保山市郊的一处山坳。我一下车就狂呕不止,像是喝了一肚子铝水似的翻江倒海——谁要是觉得自己不晕车,可以尝试一下那边的盘山公路,专治各种不服。我们要用半年的时间,在这里建起一座现代化的电解铝厂来。

    当地已经搭起一座座简易房,我们拎包入住。我躺在床上,晕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白沫,像含着一口棉花。这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跟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别忘了我给你的任务啊。我突然有点想她。

    一天一个笑话?她说。

    讲吧。

    我想想。

    我感觉她一直记着,只是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她等了几秒钟又开始说话。这是我小时候你姥爷给我讲的笑话,说从前有个地主雇了个长工叫常顺,这个地主很抠门,夏天舍不得给常顺买凉帽,常顺人又腼腆不好张口要。有一次赶车的时候实在热得不行了,他就把牛笼嘴摘了下来扣在头上。地主见了就问,你怎么把牛笼嘴戴头上?常顺晃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这多少算是有点阴凉吧。讲完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当时我正晕得难受,就是郭德纲给我现场直播我也笑不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老板对你好吗?不会像这个地主一样拿人不当人吧?

    这都哪跟哪啊,我就知道她总是存着点小心思。

    那就好,她说,不白给你讲,你得写进你的小说里。

    就这乱七八糟的怎么往小说里写?我没好气地说。边上的彭文军笑着挤兑我说,晕成这样也不忘跟你妈置气。

    短暂的休整之后,我们就投入了紧张的劳动之中。我和彭文军负责电解槽的安装。浑身泥点子的搅拌机把混凝土拉稀一样倒出来,浇筑好底座。我和老彭在上面铺好绝缘层,然后把槽子校平,像摆豆腐块那样一个一个摆好。我俩都是老把式,干出来的活都是免检产品。晚上,我们喝着廉价的冰啤,吃着又辣又咸的当地泡菜。为了开荤,我和老彭走了好远才买到了几包有些涨袋的鸡腿。

    没多久,工地上来了一只流浪猫,毛色淡黄,精神萎靡。它明显是被老鼠夹子打过,整个头骨都变形了。虽然它很饿,但也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们,待我们把残羹冷炙倒掉后,它快速跑过去吃几口然后又远远地跑开。我想起了我家那只一模一样的老瞎猫,它嘴角有一个斑点,母亲给它起名叫点点。点点是个捕鼠能手,母亲去外面打工给我凑学费那三年多,它为了养活小猫四处觅食,后来被老鼠夹子咬了一口,整个头骨都歪了,左眼球被打爆后像吃剩的葡萄皮一样瘪了进去,只剩一个黑黝黝的眼眶。从那以后,点点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又没人喂它,几只小猫全都饿死了。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它伏击一只墙角处的老鼠,它像往常一样匍匐在地上,前爪稳稳地抓住地面,尾巴兴奋地摇着,待那老鼠近了,它一跃而起,嘭地一声撞在了墙角上,显然,它的眼睛失焦了,无法精确地计算出它与猎物之间的距离。

    现在想来,或许真有“缘分”这种东西,这只流浪猫不但给我的外派生活带来了些许生气,它还救过我的命。

                                  四

    三周左右的时候,我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那只老瞎猫也突然大胆起来,有时候竟追着我们要吃的。胆儿肥了是吧?彭文军踢了它一脚。没想到它打了个滚儿后又跟了过来。它一准儿肚里有崽了。我说,这些畜类都一个德性,有了崽子就拼命地进食。于是我们故意不把骨头啃干净就丢给它,它也毫不客气,每次都吃得肚子溜圆。

    原先我以为云南到处都跟昆明一样四季如春,哪知山坳里像蒸笼一样闷热。天气像娃娃脸说变就变,有时候一天能下四五场又急又大的雨。有时候热急了,我们就跑到离工地一公里的水塘里游泳消暑。我和老彭脱得只剩个内裤,就哇啦哇啦地大叫着窜进水里。后来觉得不过瘾,我们就把岸边的一块地方弄得又硬又滑,像一条滑梯。我们抽着烟,光着屁股从上面呲溜一下滑进水里,畅快极了。雨后的天空又高又蓝,倒映在池塘里,美得不可方物。我们边仰泳边抽烟,看着一截截烟灰瓜熟蒂落掉在脸上或者被风吹走。

    有一次游完上岸,屁股上多出一块息肉形状的东西。我让老彭看看是什么,老彭说是一只大蚂蟥,正蛄蛹着吸你的血。老彭说你撅着屁股别动,他在我身后掏出家伙,对准它撒起尿来。老彭的一泡啤酒尿让它撒了嘴,掉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翻滚。老彭说小时候他们在水田里插秧经常被蚂蟥叮,叮了就拿尿呲。我说要是没尿怎么办?他说没尿就点着烟烫它一下。我说,那你刚才怎么不用烟烫它,你呲我一屁股骚尿。说完把他推进了水塘。

    我还遇见了一段美丽的邂逅,其实不说也罢,但我这人就是存不住话,她就是苗族姑娘阿玲,胖嘟嘟有点婴儿肥,皮肤比景德镇的瓷器还要光洁美丽。那天她穿着一条草绿色的连衣裙,正在自家田里哭泣。我们问她为什么哭啊?她说过几天就要出嫁了。嘿,这是好事儿啊,我说,嫁不出去的姑娘才哭呢。

    你们知道什么,我这是练习哭嫁。

    什么是哭嫁?

    就是要使劲哭啦,姑娘红着脸说,跟爸妈哭,跟叔叔大爷哭,跟姑妈、姨妈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天可怜见,努力作出舍不得走的样子,这样他们才舍得给嫁妆。我姐姐因为哭的好,我姑姑给她买了台大冰箱哩。

    我们那边不作兴这个,我说,我们那边都是男的哭——让彩礼愁得。

    彭文军问了一句我想问但没好意思问的话,你跟你未婚夫,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边边场认识的,山对面的边边场。我们定期到那里相亲,男孩遇到中意的,就去踩女孩的鞋子,然后跟她讨要糖果。说到这里姑娘低下了头,女孩要是中意,就会给他一块糖果吃。

    那要是不中意呢?我问。

    就回头骂一句“饿痨死的”!阿玲佯装愤怒的样子把我们俩逗得哈哈大笑。

    改天咱也去那碰碰运气,我笑着跟老彭说,不能白来一趟啊,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如果,我说如果,老彭不依不饶地逗她,我们两个都踩了你的鞋子,你会中意我们哪一位?阿玲捂着嘴痴痴地笑了起来。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阿玲家的地头上,一气儿聊到天黑。我心说,如果把这样的姑娘领回家,我妈一准儿能乐疯,可当我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时,一下子清醒过来。或许,世间一切美好真的都与我无关。

    晚霞像焰火一样美丽。我又想起了我的初恋孙倩,她说天下男生都死绝了也不会嫁给我。我喝了很多酒,烟一根顶着一根。据班里几个走读生说,她后来恋爱了,那些痘痘全部不知所踪,皮肤吹弹可破,像刚换了新皮的蛇一样妖艳妩媚。

    那晚母亲又给我打电话讲笑话,她说小时候有个叫增祥的人去赶集,称了一斤点心,让同村的水皮捎给自己的儿子小豆。水皮说,我不认识你儿子呀。增祥说,这时候儿子正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跟一群般大的小孩玩儿呢,你就看哪个孩子长得最好看,准是小豆,错不了。后来增祥回去问小豆,我称了点心让水皮捎回来,他给你了吗?小豆说,没有啊,没人给我点心。增祥生气了,去找水皮。水皮说,这能赖我吗?我看来看去,还是我自己的儿子最好看。

    我听完说,在你眼里,我也是最好看的吗?

    当然啊。她说。

    虚伪!

    真的。她说,再说了,男孩子用不着长那么漂亮,小白脸有什么好呢?你得自信一点。过了一会儿,她问什么时候领个媳妇回来?

    我突然想起了阿玲,嘴硬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爸了,她说,他狠狠地把我数落了一顿,说我不知道疼儿子,我是一肚子委屈,但后来觉得你爸说的对,我要是一口气上不来,这世上可就剩你自己个儿了,身边没个热乎人怎么行呢?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也怪我们,当初人家让生一个就生一个,没给你留个伴儿……。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死啊活啊的,我上班就够累了,别给我添堵。挂了电话,我心情异常烦躁,踢飞了一个易拉罐,来到工地上抽了半宿的烟。

        第二天干活时头晕得厉害。彭文军说,哥你怎么了,气色不好。我说失眠症犯了。彭文军说我们老家有句话,吃头牛不如睡一觉长精神,咱们这些卖力气的不比人家白领,可得休息好,要不会出事的。正说着,李庆林叫他去行车大梁那里检修一下设备。

    真是一语成谶,他刚走我就出事了,我为了赶活儿,电焊角钢的时候竟然忘了带护具,被焊花咬伤了眼睛。这个病学名叫“电光性眼炎”,疼得我满地打滚,恨不得把眼珠子扣出来放凉水里拔拔。彭文军把我扶到床上,又用毛巾给我的眼睛做冷敷。不一会儿李庆林来了,他张口就骂,你他妈净给我惹事,按说你也算熟练工了,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耽误了工期,一分钱你也别想拿走。

        这时候要是手里有把AK,我发誓会把他打成筛子并上去跺两脚。我死命地抓住床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火压在心里,我明白我跟他只是雇佣关系,我需要他的钱养家。

        下午的时候,李庆林打发人给我买来了利福平眼药水。为了买这玩意儿,得去好几公里外的镇卫生室,他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就算不为了工作你也得注意操作安全,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妈还不得找到厂里跟我拼命?

    我滴了眼药水感觉轻松了不少。按理说这种事情也挺常见,一般情况下休息一两天也就康复了,可那次不知为什么,到了第三天我还是睁不开眼睛,即使勉强睁开,也是白花花一片,眼前景物影影绰绰,仿佛置身《寂静岭》里的漫天大雾。我吓坏了,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心尖儿上爬,完了完了,我要瞎了,老太婆呀,我瞎了,你可怎么办呀?

    哥你记得那个偏方吗?彭文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省省吧。我知道他说的偏方是什么意思,就是用奶水来洗眼睛,百试百灵。可是这荒山野岭人生地疏,漫说是没有哺乳期的女人,就算是有,此地民风彪悍,人家不狠狠地揍你一顿才怪。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作的孽太多了。我把头抵在墙板上,恐惧攫住我,如置身冰窖般浑身打寒颤。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跟母亲的关系始终处理不好。我承认她还是很疼爱我的,但是她始终学不会尊重我。小时候她给我立过不少规矩,近乎苛刻地逼我好好学习。有一次爷爷给我买了一套西游记画本,好多小朋友都央求我要看一眼。这极大地提升了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我有种“挟画本以令诸侯”的感觉。可是她发现这种苗头后,二话不说给我烧了,而且是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我羞愧万分,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或者让齐天大圣带着天兵天将把我抓走,去花果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猴子。她一再教育我,要不好好学习,长大只能跟她一样种地。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开始把她呛得满脸通红:种地怎么了?这么不爱种地你出去打工啊!赶紧走吧,我好清静两天。她转头就哭了。我当时也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大人怎么都这样,一方面告诉我们职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另一方面又逼着我们做人上人。虚不虚伪?

    高考时候我超常发挥,考上了技校。母亲百般央告我去复读。我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冲她吼,老天爷,你读过高中吗?像剥皮一样难受,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我可不听那一套,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

    你脑瓜不笨,就是……

    别这么说,我就是笨。这不都遗传你吗?你还有脸说我,你当年学习不也二五眼吗?

    那时候你姥爷是地主家的孩子,我们家成分不好。

    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我学着她的口吻说。我心想管他是北大还是电大,只要能摆脱这个老太婆——那时候我心里经常这样称呼她——就是好大学。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她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我报的技校计算机专业。那时候开始有了互联网,去“碧海银沙”找个女的闲聊是我最爱干的事情。可是我的成绩实在太差,被调到了金属冶炼这个垃圾专业。嘿,狗日的别提多累人了。我成天在网吧瞎混,一玩就是一天。那时候想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一定是网吧的样子。班主任对我说,再通宵上网就开除你。我说,不让上通宵,还不如开除我呢!

    我耍了三年就毕业了,没拿到毕业证。无所谓,拿到也没什么用。我去了离家比较近的那个铝厂上班,面试的时候要看毕业证,我说我是贫困生,助学贷款没还完,学校扣着不给我。他们也没多问,我就成了铝厂的一名电解工人,说起来也算专业对口。电解车间的工作没一点技术含量,仪表到了温度,就把铝粉和电解质往槽子里倒,有把子力气就行,吃的就是碗青春饭。厂里让我们住单身宿舍,六人一间,跟技校没区别。有了女朋友的就出去租房子住了,最后只剩下了我和彭文军。我们喝酒抽烟,去夜店瞎混,工资月月精光。

    前年冬天,母亲去医院做心脏检查,大夫说必须有家人陪同。我爸都去世好多年了,她只能给我打电话。当时我们举行年末增产,车间主任李庆林说谁也不准请假。李庆林独断专行惯了,我们都很怕他。他整天给我们上政治课,要想当孝子,就得多挣钱,要想多挣钱,就得多加班。所以,谁加班多谁就是新时代的孝子。外面零下十几度,大地都冻得颤抖皲裂,车间温度却高达四十多度,我汗流浃背,头发打绺,像从河里扎了个猛子刚上来。我跟李庆林说要请假。他说厂里有规定谁也不允许请假。我把安全帽一扔说,你开除我吧。刚走出车间,冷风立刻把工作服塑成了硬邦邦的铠甲。

    我打了个车去医院,司机捏着鼻子说,你身上这是股什么味儿。这是铝粉、电解质加上汗臭的气味,我们每次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冲澡,否则味儿大得能把自己顶一跟头。

    不知道吧?穷味儿!我没好气地说。

    到了医院,我看到她正坐在医院的连廊上哆哆嗦嗦地发抖,我突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公外婆,她也曾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吧,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如果他们看到女儿受这份罪,不知道作何感想。我搀着她跑上跑下一通检查,是心脏瓣膜狭窄加阿兹海默症早期。大夫开了一些药,最后一结账,小三千。

    有钱吗你?

    有吧。我手伸进兜里作摸索状。

    我这有。她说。

    我回去接着上班,李庆林也没说什么。我想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要想做孝子,得挣大钱。转眼就是春节,我向来过年都不给长辈磕头,且视之为封建糟粕。但那年春节不知怎么了,我把她扶到椅子上说,你别动,我给你磕个头。她唬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这次来云南,她是不乐意的,得空儿就在我耳边絮叨,一会说离家远,一会说吃不惯。最后我烦了,你看看我,快四十了还娶不上个媳妇,你也成天药罐子似的,我不挣点钱行吗?她好几天没理我。

    想着想着眼泪淌了下来,杀的眼角生疼。老太婆,要是我还能再睁开眼睛,我一定回去好好看看你,你知道吗?

    晚上的时候,老彭真的给我弄来了半纸杯的奶水,快洗吧,还温乎呢。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挣扎着坐起来,边洗眼睛边暗暗发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真要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一定好好做人,五讲四美三热爱……

    洗完后躺下就睡着了。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满眼都是亮闪闪的不明物体,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彭文军等几个工友听见动静,来到屋外安慰说怎么了。我说老彭,我瞎了。他说,你眼睛这不是能睁开吗?能睁开管个屁用,一闪一闪全是电火花。哥,那不是电火花,那是星星。我一愣,仔细瞅了瞅天空,原来这大山坳里空气清洁,星星就像悬在头顶一般璀璨夺目。我揉了揉眼睛,果然,我看到了老彭还有几个工友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老彭上嘴唇的黑痣也清晰可见。我不是做梦吧,我说。人呐,只要心情一平复,耳朵鼻子就全管用了。彼时,山河大地皆静默不语,微风轻柔,星月烂漫,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草香味儿,偶有几声蛙鸣虫唱也倍觉清爽亲切。我满血复活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了床,看看这边,瞅瞅那里,一切都那么澄明艳丽,劫后余生心开意解,整个人也开朗起来。一下班,我就给母亲打电话说,妈,今天的笑话呢?

    这才几点?她说,不过我还真想起一个来,咱们邻居四勇你记得吗?几年前他被狗咬了去打狂犬疫苗,大夫知道他爱喝酒,就跟他说打疫苗期间不能喝酒。四勇哪忍得住,背着大夫偷喝。有次大夫去他家回访,他见大夫进了门,赶紧把酒瓶藏了起来,边藏边跟老婆说,不能让大夫看到我喝酒,否则疫苗就不管用了。

    这不掩耳盗铃嘛,我说。

    是啊,你说这是聪明还是傻?母亲说,你在外面可要少喝酒,耽误工作不说,喝坏了身体你自己遭罪,知道吗?

    知道知道,少喝酒少喝酒。我像是说给自己听。                       

    母亲是守信用的,我在云南工作期间,她每天给我讲一个笑话。有时候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笑到咳嗽。我说你慢点。她说,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呢?

    什么?

    小说啊。

    哦,我正写着呢。

    写是写,别熬夜,母亲说,那儿伙食吃得惯吗?

    还行。其实我是有些吃不惯的,吃惯了白面馒头的人突然顿顿吃伴着辣根的米饭确实不适应。刚开始的时候便秘,火烧火燎地疼,后来不得不先用开水过一遍去去辣然后再吃。天儿太热,有一阵儿我拿啤酒当水喝,最后两周的时候关节痛得想把两条腿锯掉。

    你在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老年公寓新来个吴阿姨可搞笑了,她说,吴阿姨不大识字,有一次去水房打水,看见有人在那聊天,吴阿姨就拧开了水龙头。聊天那人说,水还没开呢。吴阿姨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上面不有温度嘛,八十八度。吴阿姨说,这是八十八度啊,我还以为是两个“日”字呢。讲完她笑着说,还是有知识有文化好,不然呐,就跟我似的,到哪都是个睁眼瞎。

    这又是给我上眼药呢,我心想。不过从那天起,她就经常讲吴阿姨的段子,看得出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老闺蜜。

    她儿子才淘呢,母亲说,她儿子的姑姑当幼儿园老师,她儿子不到年龄呢,她就把他送进了幼儿园。有一次儿子拉裤里了,哇地哭了起来。当时全班同学都问他怎么回事。她儿子悄悄地把班长喊到教室外面的过道里哭着说,咱俩关系最好,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说着她儿子脱下了裤子给人家看他的屁股。你说她儿子多可爱。

    一点也不好笑,这个吴阿姨可真幼稚,怎么老讲些屎尿屁的事儿。我说,还有两周我就回去了,这边翡翠玉石不错,我给你买个镯子回去。

    可别害你妈,带上那玩意叮呤咣啷跟旧社会地主婆似的。我们家成分不好,没少吃这亏。

    你是怕我花钱吧?我挂了电话。挂电话的时候,我听见她跟室友陈阿姨炫耀,我儿子懂事了。还说我幼稚,我看她才幼稚,跟个小孩儿似的有事儿就显摆。

    一期工程快结束的时候,李庆林被一条角钢砸劈了手腕,他吊着石膏在工地上指挥。没办法,他说,要不是我姑父的厂子,我早他妈撂挑子了,我性子急你也别怪我,你别看我平时人五人六,也是给别人打工呢。他递给我一棵烟问,到期后你还愿不愿再续几个月,给你长点工资。

    我说算了,还是回大厂吧,我……

    你怎么了?李庆林问。

    没事。我提前好几天就收拾行李,我不太适合在这里,也说不上哪不好,就是单纯地呆够了。

    你也别嫌条件差,除了卖卖力气,咱们能干嘛呢?李庆林说。话音未落,彭文军过来找我说,真回去啊哥?

    真回去。

    回去干嘛呀,在这干一个月顶回去干俩月。反正你单身,哪干不是干,再陪兄弟几个月呗。

    我抽着烟的手有点哆嗦。我摸了摸左侧脸颊说,我失眠症犯了,睡不着,耳朵里老是响着呲呲啦啦的声音,像是油炸什么东西。我拍着他肩膀说,文军,在这三个月真是多亏了你。

    自己人客气什么,他笑着说。

    对了,那晚你从哪里讨到的奶水?

    那只老瞎猫的。

    净瞎说,它就那么老实,让你挤奶?不咬你两口才怪呢。

    说来也怪,我跟它说,你只要让我挤点奶水,我就天天给你鸡腿吃,它仿佛听懂了似的,老老实实躺下来让我挤了小半杯。我估计呀,它是怕惹恼了咱们,不给它吃的就养不活它那四只小猫。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猫叫,那只老瞎猫领着它的四只幼崽过来讨吃的,它带着一种刚刚完成一项简单任务的骄傲与喜悦,志得意满,闲庭信步,雄赳赳气昂昂像一位旗开得胜的将军。它的四只幼崽个个活泼可爱,毛色亮丽,透着初临世间的兴奋与好奇。

    你看,它们也舍不得你哩,老彭笑着说。

    是吗,不知怎么我啪嗒啪嗒落起泪来,那我可得好好喂喂他们。我把一些火腿掰碎了投给它们时,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那四只小猫竟然叼着火腿去喂那只老瞎猫。它们在它面前撒娇打滚,嬉戏打闹,像四只毛绒绒的小棉球。我回去后,你可得照顾好他们。

    你真感激它,干脆认它当干娘得了。彭文军跟我开着玩笑。

    正说着,母亲又打来电话,明天你就赶火车了,这可是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笑话了。她说,吴阿姨小时候她背着儿子去邻村看电影,儿子看不见,她就把儿子扛到自己肩上,后来儿子尿了她一脖领子,你猜怎么着,她还纳闷,怎么下的雨是热的,你说逗不逗?

    归心似箭,她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行了,我说,明儿我就回家了,你别给我打电话了,这隧道多,信号不好,我趁着坐火车补补觉。你买的卧铺?她问。

    硬卧,这三个月工资高点。我说,我想你给我炸的带鱼了,回去你得给我炸带鱼吃。

    第二天,李庆林打发几个工友把我送到昆明火车站,我行李不多,箱子空着也是空着,于是买了几条云烟和云南白酒。哥几个,我先打道回府,你们继续在这奋斗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去留肝胆两昆仑。上了火车刚把行李放好就收到了母亲的一条短信,说讨了个治疗失眠的偏方,全是错别字。我看也没看就关机了。我故意买了个上铺,安静,上去就开始睡,醒了就吃点东西接着睡,一直睡到济南站。

    我一开机,好家伙一下涌进几十条短信,其中一条是彭文军发的,他说又碰见阿玲了,阿玲说如果咱俩都踩她的鞋,她会选择你。

    无不无聊。我眼圈红了。

    归心之箭穿不透无常薄绢。母亲是在一个深夜心梗去世的,其实在我走后,她总是忘记吃药。我后来收拾她的遗物,那瓶药还剩一多半,她应该全吃完的。我倒是也没怎么哭,就是觉得双脚无力身子发轻,像柳絮似的一阵风就能刮跑。

    她没留什么话儿吗?我问老年公寓的经理。

    没有。经理说。

    吴阿姨,那个吴阿姨肯定知道,她们关系最好了。

    什么吴阿姨?我们这就没有姓吴的老太太。经理说。

    不可能,她给我讲了好多有关吴阿姨的笑话呢,有鼻子有眼儿的。

    经理想了想说,“吴阿姨”闹不好就是“无”阿姨,经理说,说不定啊,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儿,说出来又怕你笑话,就杜撰了个“吴阿姨”。

    这时陈阿姨来了,她说老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儿子指定没有写小说,这臭小子总是骗我,我这一辈子没有欺骗过他,他这撒谎调皮的毛病准是跟他爹学的。”大意是这样吧,陈阿姨说。

    她是生着气说的吗?

    笑着说的。

    我打了个趔趄,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兜里的翡翠镯子掉了出来,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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