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无名写作”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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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梢
1.
他的小说俱乐部地处一个三线城市西北角破败的平房里,他购买它之前,屋主常年挂一个售卖标识在门框上,但因为价格过高无人问津。他在某年从美国归来后,本想穿过那个角落去乡下生活一段时间,没想到被房子的形态吸引。绿色的木头门,木刺在边缘支棱着,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刺进手指,引起一阵没有着落的疼。门缝中是一堆破败的塑料制品:西瓜红的洗脸盆,酒红色毛巾架,倾斜在墙体前,地上散落着粉红色小女孩凉鞋,橘黄色的头花,那头花让他一下子在瞳孔中看到了童年时光,一个叫庐玉洁的女同学扎了两个麻花辫,每一个上都绑着这样的一朵花;还有一些破布条,是衣服被裁剪了,或被动物咬破了,扔在那儿。他抬头看到了一棵树,初春刚冒嫩芽,流露出一股蔓延的浸透的肥腻香味——香椿味!他记得当年这个城市一些平房人家集体选错树种,致使臭椿味飘扬全镇的盛况。
他回来了,这一刻他才有了这种感觉,而从飞机的扶梯走下来的时候,他低头盯着阔别二十余载的家乡土地,只觉得眩晕,一切在他眼里都变了形。一片片的麦田,电线杆,商场,巷子被回忆的光点亮,然而大团的黑暗却隐匿在光束背后。从离开祖国之后,他就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叙述方式,笔触,回到这些路这些房子里,回到同乡人的面庞和语调之间。他在国外的生活,其实就是在源源不断的回忆中度过的。
在那扇木头门前驻足的时候,他所体会并非追随回忆印记那么简单,而是看到此刻与回忆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不再对立,他自由穿行其中。就好比,某一时刻,你突然在意识之中闻到一个久违的味道,于是过往时光从空间中流淌出来——母亲站在你面前,将一床棉被覆于你的鼻尖。你闻到了它;另一个时刻,你把早已消失的事物归位,木质柜子的玻璃窗后,蜜蜂陶瓷摆件,猪储蓄罐,在劣质木香的衬托下,形态那么廉价那么鲜艳——比你后来见过的所有装饰品色泽都要亮眼。它们此时就站在你的眼前,不到一米之外;还有那个姿势,你缩在墙角,膝盖抵着下巴,躲避一场辱骂,恐惧从湮灭的记忆中分身侵入你。这些纷至沓来——你终于完全掌控了它们,不再需要回忆时必然会发生的回避尴尬或痛苦的死角,而是将一切一股脑地塞进脑海。它们是奔来的,而不是努力寻得,你又一次获得新生,又一次闻到听到看到了!你的感官变得无比敏感,触角伸长,脚下生根,你抓住了什么,不再岌岌可危。
波士顿市中心有个很有名的酒吧,叫Star Bar,他常在吧台前喝柠檬烈酒,望着那冰冷的红绿灯光,耳边是奔放的美式英语,充斥着一些下流词汇,但他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任何一股暖热的气流,即使在烟雾飘来时,也只闻到冷清,多年后回忆时他才知道那是一种找不到归属感的孤独和陌生滋味。且每每当时,他的思绪都会飘回小镇那个简陋逼仄的空间,双汇饭店,一群人围坐一张可折叠的薄圆桌,一坛白酒喝一整晚,配上鱿鱼炒腐竹,芝麻球,烧鸡,大家操着乡音吹牛,跌跌撞撞扶着墙去找厕所,或者歪在墙角呼呼大睡,他咂摸着时光里的气味和声调,甚至划拳时喷出的零星唾液,椅腿旁的呕吐物那不规则的圆形,还有烟雾缭绕中女服务生被挂出长道子的黑丝袜,这些当初并不真心融入之物,都具有了魔力,从虚无中生出一种真切,像一床深夜被梦境操控时裹在身上的暖融融臭烘烘的棉被。
有一次他在饮烈性酒后跌撞走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拽住路过的行人问自己是否属于这里,有个善良的金发女人告诉他:“I don't know, but I can drive you home. That's where you belong. Trust me.”他听到风声凛冽,裹着女人被扯得很长的,飘摇的英文句子,告诉他那个永恒的真理——你的房子,你的家,你属于它,仅仅如此。
他的家,他的出租屋,他只属于那里,没错。从他定居波士顿之后,就在这间房子里生活,每天拉开那扇刷着黑色油漆的铁门,窗外倾泻而下的黄昏光线折向他门前的双脚,他循着橙黄望去,看向地板和桌子上摞满一个个作家的作品,麦克劳德、波拉尼奥、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艾丽丝·门罗……他有时候会胆怯,不敢翻开其中任何一本,因为几乎每一页都能令他心脏骤然缩紧。他和文字之间产生了真实的连接,透过书页看到作者站在他的面前,在经历伤痛和苦难,挣扎与寻找着什么沉重的长久的负担,他看着他们用刀片切开自己的灵魂,鲜血淋淋,可他只能通过抚摸字句,完成无用的安慰。
这里其实像极了他在家乡的那间屋子,只要拉上窗帘,遮掩了街头那些印着英文的招牌和字母拼成的夜灯,以及马路上常常聚众抽烟喝啤酒的金发少男少女,就更无两样。沙发上方挂着的钟表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墨绿表盘,银针。状态好的时候,他会坐在表的下方看那些书,一本接一本,很少重读。他听见它脆生生地走着,光阴流逝却只在书页中进行,翻过一页,某个人物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初他登机后从窗玻璃往外看,远处三三两两的高楼远看纤细而缥缈,他觉得自己沿着往日行进的路程也结束了,不会再重来。
定居美国后初期,他忙着找研究所,打工赚房租,每晚都去酒吧喝酒,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异国的面孔,感到自由带来的兴奋和紧张,那阵子他回忆中的故地犹如刀锋,从消失之处砍向此地,让他对它的感悟和书写方式发生改变。过去他描摹故土时文字滞重,死死扒着一个音调和一种气味不放,而他的人物和情节并没有因此而找到支点,都只是匆匆出现,匆匆消失,没有从内部生出一种力量,冲出文字的重围,抵达最重要的核心。离开后,事情发生了变化,但又并未完全改变。以往被故土束缚所带来的沉重感变成了此时的漂浮感,他不再沿着一条路去描摹其间的菜苗、灌木、砖石,而是让情绪自然流向已望不见的地方。随着时间愈加深重的思念之情也许让那些人和事更加聚拢,然而他却没能遵循前辈的书写方式,回到命运最创痛之处,而是每一次站在它面前望而却步,只在自己故土的周遭打转,通过描摹人物的行为和语言规避深切的进入,在意识情感外围扫视,保护自己脆弱的心脏。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他将永远写不出真正剧痛的,裸露灵魂的作品。他已经走错了路。也许,再回去,一切会有所不同,他的身体和本能会代替他胆怯的心,找到并掀开那片土地和自己的保护层。就像他离开时,所以为一定会发生的那样。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到月光流在水渍之上,发出冰冷暗夜的光……这就是他对波士顿最后的印象了。之后,他很快辞去一份体面的文学研究所工作,搭乘最近的班次飞机,回到了祖国北方小镇。他将房子里所有的书都捐给了当地最大图书馆,只带回了几沓尚未发表的小说手稿。
之后他花费了很长时间修整这座房子,角落的废弃塑料和葡萄藤蔓都被清扫出去,只保留了那棵香椿树。他将所有绿色的木质门框窗框都粉刷成浅棕,然后在院落正中摆了一张非常大的圆桌,十几把塑料椅摞在旁边。
他只是小有名气,在当地也许会有个别人知晓他的名字,或者于某个角落隐匿着一位忠实读者,偶尔还会受邀参与一些讲座和访谈。并不真的拥有什么,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打算旧事重提,像二十年前那样在这里成立一个小说俱乐部,定期召集作者一起谈论创作。他离开的这些年,此地涌现了几位小说家,靠书写旧舞厅、工厂、老车站拥有了令人望尘莫及的名声,另外一些挣扎在投稿与发表之中的,还有热爱创作的写作者,也不少见。所以成立小说俱乐部的想法很容易落实。在国外时,他一直关注着这里小说家的创作动态。这的确是个滋养作者的城市。有一位知名作家对个中缘由做出过解释:在全国各地蒸蒸日上的发展进程中,只有这座城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落下去,未修整的铁路和街道,倒闭的钢铁厂,消失的煤山,好像没有什么是正在被建造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流失。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很难在现实里找到支持,只能靠幻想搭建虚构宫殿,对抗那个坍塌的世界。他同意他的观点。可是他离开时这里还一片繁荣景象,他错过了它失落的过程。如今陆续发现的那些破败并没有带来太深刻的感触。比如当看到一家老舞厅如今被改造成养老院时,他只是错愕了一秒而已。他一直坚持书写的,只是一个消失的影子。
2.
她从前读过他的一篇小说作品,印象很深。它描写了一条河和一个老人。那条河就在她的房子后窗外,有段时间每当她瞥过,或者驻足观望它的时候,都能想起他用简单却有独特味道的笔触勾勒出的一幕幕场景。当时她在网络上搜寻他的名字时,看到了一张正面照片,眼神很硬,头发也很硬,此外,还得知他已定居国外多年,但书写内容仍留在故土……其余的记不清了,后来也并未继续关注他的创作。但某天她在网络上看到他将成立文学俱乐部的消息时,依然非常激动立即就决心参与。她现在是文学院硕士在读,研究余华,在不知名省刊上和校刊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几首诗,但她热衷的文体也是小说,虽然没有什么进展。
第一场集会开展于那年初秋。她走进棕色木门之前停下整理衣服和鞋子时听到他的声音,很轻,低沉,像是从喉咙里滑过的。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正对着门的方向,穿一件白色外套,头发支棱着,脸颊略微凹陷,眼珠非常的黑。见她进来他站起来说了句:来了,随便坐吧。她找了个空位坐下,发现大都是年轻学生,只有两个老男人,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抬手的时候会拂掉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一个头顶秃了,眼睛出奇的小,脸颊亮得反光,像被油水注满了,还有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7。
那天他讲述了自己新作的构思,关于孤独。某一年,突然发生天灾,世界日夜颠倒,潮汐失去了固定的时间,变得混乱,动物从森林中冲出来霸占了城市,人类于是不得不回到树杈上生活。男人和女人坐在树杈间亲吻,口腔里都是果子的清香。树上慢慢出现了巢穴一样的屋子,遮蔽着风雨,慢慢也出现采摘果子的工具,出现了商品和货币。人类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将无序的生活规整起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最初恐慌致使的脆弱秩序被削弱,他们又开始像在城市里那样,上蹿下跳地找乐子,乱交,写诗,唱歌……直到对城市文明的缅怀突出于所有情绪,成为基础,大家才惊觉自己被抛弃了,于是孤独、不安、愤怒、悲伤,用羽毛和植物汁液书写在皮肤上的纾解情绪的诗歌,口耳相传。每一首印在他们背上、胳膊上、胸部的诗歌,都隐藏着比文字本身更加深重的情感。我想用那些诗歌串联起这个小说,把诗歌背后的故事当做重点的叙述对象,让情绪累积,缠绕着离开故土后的心理状态,让它们渐进成为对孤独这种情感的探索诠释。
她在他的讲述过程中想到他的国外生活经历,怀疑他如此构思是由于离乡所带来的感受。但将一个作者生拉硬扯进他虚构的世界,摆出一副看穿的表情,简直太糟糕了,她不愿意这样生硬地解读一篇文学作品。
然而后来大家对于他小说构思的讨论还是被引向了他于国外的生活经历,他也并无避讳,坦言那段时光的确犹如孤岛,每天早上起来去研究所,晚上去酒吧喝酒,而后回家读书写作。读书的时候,他说:总觉得句子像幽灵一样,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将他囚禁或者放逐,而写作时,房间又像飞上了天,跨过重洋落地家乡,窗外的麦子在飞速地生长,阳光明了又暗,春雪,夏雨,雾气,在时空的隧道中纷至沓来那些虚幻的实景,砖头一般落向他的屏幕。他说他从未有过扎根在美国的感觉,他跟着别人的作品飘,跟着自己的书写飘,从虚无中努力发掘真实存在。“我时常觉得我和书中的人一样,早就死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是我的意识,我所经历与看到的,也是我意识的衍生物。并没有什么实感。这种孤独大概只有背井离乡的独居写作者才能体会吧。可能因为如此,我便想创造一个具有隐喻性的背景,让所有人类身处孤岛,被文明抛弃,回到古老的希腊罗马时代,只能用歌唱,长短句来宣泄情感。我想知道最绝望最孤独的情景下,人们会如何抒发自己胸腔里的能量。”
有几个学生盯着他看出了神,她注意到他在说话时视线始终固定在自己合谷穴的方向,声音不大,但讲述充满一种逼真的力量。且周身散发出一股令她感到陌生的气息,似乎有什么物质困在了他的身体里,他牢牢锁住它的同时,又试图释放它。这种矛盾感让他充满吸引力。起码对她来说。
集会的最后,他又讲述了一段在美国时的经历,说那是他最为奇妙的阅读体验。当时他正和一个金发妈妈偷情,她的不到一周岁的宝宝被搁在床的中央,他们围着他在逼仄的床沿上接吻做爱,期间他半个身体掉下床,被她一把拽了上去。宝宝纯真的眼睛转来转去,像长在被褥上的树叶,生机勃勃。结束后他从背后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他说他听到了从她胸腔传来的吮吸声,还有小孩子的哼声。心中产生一丝异样的感觉,并非愧疚,道德感的觉醒……但非常强烈,他的末端再一次肿胀,头皮发麻,眼眶湿润了,耳道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送走她之后,这些感觉又延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之久。那年的年末,他在研究所楼下书架上找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说,上面竟然详细地记录了他的这段经历,在情节之后,是大段的对那种异样感觉的解析。“你听到了母亲和孩子共同发出的声音,嘴巴里也残存着她的乳汁,你仿佛第一次和一个新生命产生了共鸣,被一个女人连接起来。而你不是他的父亲,她的丈夫,你是一个被欲望裹挟的侵犯者。你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漩涡之中,慌乱无法自拔,想要逃离,可是怀中的肉体横陈在此,用自己的气味和触感,把你的欲壑填满,然后你的心脏变得很重,肢端被它坠得扬起,在空气的薄膜里浮动,灰尘和光柱——最细微的事物扫动着你,你觉得自己无比敏感无比脆弱,仿佛快要失去生命,变为透明和轻盈。”他在冰冷的铁质书架和冬天黄昏温暖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正奋笔疾书刚才那个段落,而屏幕里映现的却是另一位作者的脸。他们是如何在两个时间、空间搭建同一条通路的?我们和书页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存在?场域始终存在,他喃喃自语。也许作者和读者的交流从文章被完成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不是在视线所及之处开展的交流,而是在所共通的情感意识场域,而不论有无真正的交流,场域始终都在。
他小声说了句:“所以我的孤独场域,究竟能入侵到多少人的生活里呢。”
她环视四周,发现大家并无注意这个细若游丝的句子,而她却差一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每一个人。”
3.
回家后她从网上找来了他的作品,开始细读。第一篇读到的是发表在一本不知名刊物上的诗歌:
“在波士顿一家旅店想念故乡的拉面/那个西北城市,从东走到西/有十来家面馆/我随便钻进一家/点上一碗/加葱花香菜,不要辣椒/然后把一整晚的饥饿和贫瘠/清空/就好像用一碗汤灌满身体的裂缝”
她想象一间狭窄的出租屋,他的背影在水泥砌成的窗台旁停顿,试着回到故乡吃一碗面。她在回忆中打捞上来一个隆冬的清晨,师妹送她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一家当地特色面馆,她们钻进去吃了一碗当做早餐。“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个城市里吃拉面了。”而后她回到家乡,果真再也没有回访,偶尔想起,总有种莫可名状的空洞,大约是因为距离和失去。而她仅仅是隔着铁道怀想异地而已,对比之下他失去的,他在距离里的孤独无法可想。她在触摸自己的记忆时,望见了他。但她尚未感受到共鸣,而只是在一条情感线索的指引下,去还原也许错误的他的心绪,距离那个“场域”,还非常遥远。
在那阵子的阅读中,她看着他书写自己的父亲,母亲,家乡,他的小说中,总是有一个身处异国的主人公,在忙碌的生活里抽出时间饮酒,散步,于陌生空气里捕捉从前的意象:房顶的那个破了的轮胎,蜿蜒的沥青,铁皮屋里的煤球炉上总摆着一个黑黢黢的烤红薯……他说它们都在风中被撕碎了,他抓不住它们,只能与它们一同在刀锋一样的风中碎成纸片。他用很长的句子去述说这种感觉,类似英文的文法,其中有一句大概有三排,五十余字,她一口气从头读到尾,眼眶湿了又干。她读得越多,越觉得他困于他狭窄的书写内容,不论是什么样的情节和人物,最终总是回到同一主题:孤独和思乡,一遍一遍,重复着用同一种力凿向自己的内心。她触摸着字里行间越来越丰满的欢愉和悲伤,手中书页变得肥厚,阅读脚步愈来愈滞重。她觉得自己与他无比靠近,紧贴并抚摸着他。她忆起他锁骨上有一颗红色的痣,在集会时,她瞥到了它,当时一秒的走神在此刻散发出一阵暖意,让她有了触摸他身体的错觉。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她却真的投入其中。比她在所有实体的恋人面前所作的都要投入。
她有一回梦到了他,她在黑暗里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拉向一片田野,干涸的土地上有一道裂纹,天空一道同裂纹形状相同的闪电,是它的倒影。她往前走,来到了一所房子,一条河,一个个面貌相似的行人之间……最后,他的眼睛将这一切一扫而空,——她从他的瞳孔看到了自己的脸。
不过,在之后的几次集会中,她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一次比一次沉默,好像忘了自己男主人的身份。后来她才知道他当时在创作一篇中篇小说,每时每刻都在构思、思考怎样凸显故事之下隐藏的脉络。大约过去了一年时间,这一篇小说发表在了本省的刊物上,并被某奖项提名。她像对待他每一篇作品那样,认真地阅读。令她动容与惊喜的是,它竟又提到了她后窗外的那条河,只不过这一次,它变成了一个不重要的背景,仅仅散落于个别几个段落中。她用铅笔把那些关于它的句子标记出来,在空白处写下了最初那一篇中的一句话:“他看见他的背影在雨中的岸边,闻着水草味的湿润空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而此时距离他离开那条河,已经十年了,河里的倒影早已消失了。”并用更小的字体写下:“这条河在我房子的后窗外。”他也许看到了,也许没看到,总之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4.
在某一天,俱乐部那个不太年轻的女人:7,也是他青年时代的情人,前来拜访。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他与她对视时,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期待,像是在等他告诉她自己并没有遗忘那些过去的事。但他总是把视线挪开,把话语引向别处:“你的那篇《短暂的婚姻》写得好极了。短暂,你写出了它的隐喻意义。你对婚姻的理解很深。”7随口回应道:“婚姻而已。”“嗯。什么不是而已?”7笑了,说:“此刻啊,此刻才不是而已。”他并没有回答。那天临走时,7告诉他自己工作生活并无时间约束,可以经常来陪伴他。他点点头,没有表示更多。
7在后来的集会上总是第一个过来,帮忙准备茶水,糖果,把当天的流程规划好。此外,似乎也已浸入到他的生活之中了。她看见过她帮他整理衬衫领子,洗毛巾,擦地板,有一次还看到她坐在卧室床边整理一些换季的衣服,透过绿色玻璃窗,她的身影和周遭背景融合在一起。她怀疑他们是情人,但从他的态度上看,好像又不尽然,他对她并不特别关注,只是偶尔会流露出一些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和动作。比如,她看见7拿起水壶给他添了半盏茶,最后一滴落下之后,眼睛顺着他的下巴滑到眼睛的方位,他也很自然地把头转过去,与她短暂对视,情人之间的默契。
她和7不算熟络,但7似乎对她很关注,也很照顾。有一日竟将自己的作品集送给她,那本书里写了各种男人以及大同小异的爱情故事,有一篇是关于某位不知名男作家的,从“锁骨上方红色的痣”,她判定它是以他为原型。小说写得不长,情节也很简单,关于一个已婚女子在杂志上读到他的小说,写了评论后寄信过去,然后见面,偷情,从此只字不再提创作相关的话题。最后男人飞往异国,他们如期分手。之后某天,7问她有没有读自己的那本集子,并暗示说,有些话,那里没有写,应该说,几乎全部的事都没能写在里面。你看,我一直都在写那些没用的东西。她想安慰7,可没等开口,7便继续说:真实的情况我写不出来,我只能记得它们。
“我印象最深的,其实不是关于他的什么具体的事,而是我面对他时候那种失败的感觉,我不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感到无能为力。就像每次面对文字,句子时,像个盲人的那种感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抓不住。”“我知道你在看他的小说。”7最后说:“像我之前那样。”
7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在集会上少有的几次发言,都引向过去他的作品,那些可能连他本人都不记得的句子和段落,她记得,7同样也记得。她感觉到了,她走在一条那么熟悉而艰难的路上。
过了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和7约见在街边的咖啡店。她推门进去时看到7坐在临着落地窗的一个矮凳上,正读一本很薄的小册子,窗外站着一个卖气球的老人,一张张飞起来的卡通人脸飘在她的上方。7有些衰老的脸莫名有种油画质感,在彩印照片一样的世界里,显得粗糙且生动。
她拿着一杯咖啡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问她在看什么书。7说是一本杂志,只在这个城市作家圈子里传播,没什么影响力,但里面有他一篇小说,叫《新世界》,小说俱乐部第一次集会时他曾提起过。7把杂志搁在腿上:
“他写的是全人类,影射的却只是自己。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对曾经居住地的感悟和情感会发生变化。离开这里后,他也一直没放开这个主题,故乡。”
她在讲述自己对他的回忆和理解时,看上去像是一种透明的物质,体内浮动着神经末梢和红宝石一般的血液,让这些语句听上去有着无欺的脆弱感。她看着7的嘴巴在浮动,似乎在看着他的身影于她的体内晃动。他在每一个拐角停留,在顺畅的通路上踟蹰,而后,在一个个尽头,不得不停下来,然后转身离开。就像当初离开故乡,去往异国,以及离开出租屋、酒吧、研究所,回到故乡,同样。她所拥有的内部力量,攥不住他的手腕,甚至那些丝线一般缠绕的神经,温暖的血液,铜墙铁壁一般的骨骼,都留不住他,他终将挣破这些,如愿完成逃离。
“其实他在国外的时候,我们从未联系过,我也没有关注过他的写作,重逢后才断断续续补看了几篇。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他在波士顿写的那些怀乡小说,情感有时候太过浓烈,反而变了形,不那么真实了。比如他写到城西的室内菜市场时,说有一种光荡漾在那些水果蔬菜之上,他踏进门的时候,好像进入天堂。可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供应吃食的地方罢了。就像那些树杈上怀念文明世界的人类一样,真实的世界并没有诗歌中的光晕。他记忆中的世界就是这样虚幻而脆弱,他的感情寄托于此,最终总会失落。总之,在我看来,离开了,再去追寻,只能找到一堆碎片,或一团雾气罢了。”
“可他回来了。”她说。“回来了,可你觉得他能做到什么,这里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剩下一些残留物,比如那棵香椿树,那个房子,还有他后来向我提到的由舞厅改造的养老院……他能做的仍然只是怀念,和在国外时没什么两样。”
她看到随着他从身体里脱模,褪去,7缓慢地恢复。当一个人彻底从肉体和精神之中离去,他所剩下的,便只有粗大的,易于解释的部分——比如她方才所下的判断:他只能怀念,对于故乡里他所追寻的事物。
7今天戴了一只多边棱形的水晶耳环,在咖啡馆橙黄色的灯光反射下有一个白色的斑点在脸颊上跳跃,像油画上着力凸显的光影之感。她愈发感到此时的7非常不真实,没有生命,来自一个平面空间,和三维世界两相对立。在她的面前,仿佛放着一沓会说话的稿纸:不是她的嘴巴,而是那些格子里的文字发出了声音。
7的嘴巴机械地开合:“其实我本以为我能理解他的写作想法,只不过他渐渐开始厌恶我的解读,认为我的归纳破坏了他复杂的情感。我想这也是他后来不再愿意与我讨论小说的原因。最初时候,我总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大概,二十五年以前吧。我老了。”
她把手放在7的手背上,摸索一页纸张那样地,轻轻拂过,嘴巴张开重复那句话:“我总是他第一个读者……大概,二十五年以前吧。我老了。”
“我从前很迷恋他,他文字里味道……我能从中感觉到他强烈的欲望,对一切。你无法想象,一个那么瘦弱,干巴巴的身体,是怎么包蕴那样多欲望的。他很性感,后来在床上也印证了这一点。”
她在一个个文字格子里颤抖着,有的笔画冲出了界限,就像做爱时搭在床沿上的手腕。
“他在床上很强势,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在有一个部位非常脆弱,只要我看到那个地方,或触到那个地方,他就会立刻湮灭无形。他在我的身体上方流汗的时候,瞳孔里的光汇聚涣散,一瞬瞬变换。我爱他的眼睛,那里盛放着很多东西,街道,河流,房屋。还有我的倒影。”
她的身体跳跃在那沓稿纸的格子里,文字接连出现,声音随着字形、笔画蜿蜒,强弱和深浅的律动让她目眩神迷,她眨了一下眼睛,将现实世界的最后一层薄膜扯破,而后她看到一只右手正拿着一根笔,在书写,沙沙作响的笔画,缠绕着7的脚踝,手腕,她挣扎的姿态明显,而前进的方向笃定。7的声音开始朦胧,文字一点点脱离她真实的身体,脱离声音,变成一个独立存在,而它们最终要去的方向,是他内部那块脆弱至极的物质,他眼睛深处那个世界,他身体内掩藏的通道。
她努力将视线固定于7的脸上,看到她眼尾的皱纹是深色油彩,脸颊是浅色油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涣散,变为凝结成块的铅灰色。她想甩开这样的印象,将7从画布上扯下来,可没有做到。她越来越凝固,牢牢地印在二维空间之中,切分着现实世界,窗外那个卖气球的老人已经走了,散落着几个举着气球的小孩,路边的树木在轻轻拂动,汽车鸣笛而过——就从这些中间,拦腰切断,世界裂开一条缝,7把自己从中一点点掏了出来。此时格子里的句子一排接一排地出现,而在上面奋力挥舞着的,竟变成了她的手,沙沙声顺着指端和胳膊传来。与此同时,眼前涂抹着7的那张油画,嘴巴掀合幅度越来越小,终于抿住,不再动弹。她俯下身,在一片神谕的静谧之中辨认那些字,却只看清楚一些片段。就像有一束光打在纸张中心,凸显出一些文字,也隐匿了另一部分。
“7裸着全身从他的床上爬起来,穿上内衣、衬衫、裙子、高跟鞋,戴上耳环,整理好凌乱的头发,然后推门出去,掉进了另一所房子里,”
“7的丈夫正在厨房烧菜,有形状的气味移动到她的目前,她攥住如缠绕丝线一般大团的气味,将它们猛地砸向地面,它们迅速破裂、变形、而后狰狞着恢复原状,她一脚踩上去,它再一次碎裂,又再一次恢复。丈夫从厨房门框探出头,”
“7便从丈夫面前消失了,这一次,她正站在学院门口等待正上课的他。昨晚,他们因为他的一篇小说而争吵,她怪他总是把本可以精彩的情节扯乱,他愤怒地打开台灯,请她穿好衣服立刻离开。”
“他从学院出来,抬起头却看到一张木质桌子对面的她,正在读他的小说。他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问这篇怎么样?可她扭转身体准备说什么的时候,”
“他转身走了,走得非常快,以至于她的目光无法固定于他的背影,他晃动在前进的道路上,和无数的背景物牵扯在一起,身体像是融化了,边界变得模糊,淌出去的轮廓在贴近每一个事物时,都显得小心翼翼。然后突然,”
“他剥离那个场景从床上翻身下来,告诉她:我要去美国了,可能不会再回来,她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张开又合上,没能问出什么,只是说:那以后,我们就不联系了。他点点头,看了一眼挂在床头那个墨绿色的表盘,”
凌晨了。
她努力地想从黑暗里看出这些文字延展的方向,可耳边7的声音再度从画布上响起,那个时刻,魔幻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他走了。而我留了下来,这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我在和他相处的那短短的三年里,他的小说都是围绕这里书写,他在紧紧贴着土地描绘他想建构的世界,他写得很多,也很好,但始终没什么名气,出国后我没再关注他的作品,但有一次听文友说,他的小说发表在了国内最好的杂志上,我心一动,想翻开看看,可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的文字世界抛弃了。最初我试着解读它们的意义,他也认可,但在后来他便不再给我这个机会。有一次,我用‘重复和中心’去分析他的小说时,他非常生气地告诉我:根本就没有中心,我在重复的是真实的事件,人的存在状态,和你说的意义没有关系。我记得那是一篇通过很多平行事件描述父亲的小说,低头深耕和沉默寡言的父亲,孩子式的歉疚之心。他告诉我,它的意义并非什么一眼便望得到的情绪和情感,我问他那还能是什么呢,他把手中的打印稿合上,说:什么都不是,那只是我看到的东西。”
“我”,她说自己被这个字震慑了,那个巨大的“我”,将一切排除在外,坚守一隅。她说那一刻她好像在朦胧中看到了他眼中的道路,可她停下了脚步——也许,陪伴只能至此,我的力量只能与他共鸣到这里,再深远的东西,我看不到,也抓不住。
7的身体终于从油画中挣脱出来,复归立体,饱满,皱纹的颜色变淡,钻石耳环反射的光也更具色彩的实感。而那沓稿纸在桌子上呈现出消失之前的半透明样态,一只手艰难地写下最后一句话:他最终放弃了这片土地,而我放弃了通向他的道路。
她明白7所说的,他放弃的是空间上的,贴近土地书写的坚持,转而运用其他的方式还原情感,它远离了现实世界,将要在一片朦胧景象之中,与回忆完成混响与交谈。7认为他没放下这片土地,但已经回不去了,但她反而认为,新的方式,才是真实的回归。这场对话结束时,她接过那本杂志:“他没有放弃那片土地。你也别放弃啊,永远不要放弃。”
5.
大约二十年后,他确诊胃癌晚期,未予手术,保守治疗。上个月差点因严重贫血而辞世。他躺在重症监护室,脸颊彻底凹陷下去,眼睛向外突出,昏迷两日醒来时,他定定的,但仍难掩惊慌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把我扔在荒路上?那里特别冷,到处都是坟堆。”
她说那是他的梦,不是现实。他转过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那次恢复之后,她带他一同重游他童年居住的地方。他们顺着窄窄的,铺着长方形的水泥砖的小路走过,看到石头缝里的草,红砖房外混乱生长的北瓜藤和牵牛花,他说小时候这些植物都塞在墙内,外面光秃秃,只偶尔有一些沙土堆堆在那儿,他和玩伴总从里面找鹅卵石,半夜躲在被子里打火星。
走至拐角处时他猛然间向左扭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水泥墙,大概三米高,上面用红蓝漆喷着广告:空调加氟,电话13633295258。墙那面是一户人家,房顶被新兴的棱形铁皮笼罩,有助于排水,自从它出现后,街上就很少再飘着补房顶裂缝的沥青味道了。
他把手放在那面墙上,重重地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眼睛前后左右地看。过了很久,大概……脚下的草被西升东落的太阳晒化消失了,藤蔓被扯下来,塞进砖墙内,让小巷恢复了过往的宽敞明亮,霸占着路中央的那只狗被牵进铁门或者木头门,在行人经过时撞着门缝狂吠……这么久以后,他抬起头说:
我记得这里是一条路,通向兴隆市场,奶奶总带着我去那里喝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这堵墙是从什么时候飞过来把路斩断的?
说完他继续朝里走,最靠里的那条巷子的最深处是一扇绿色的木头门,门上方巨大的香椿树冠,将门对比得非常渺小,令她觉得那栋房子无法盛放那棵树。“那棵树,看到了吗,它的根在我小时候就将旁边的厕所地面顶起来了。现在不知道厕所有没有塌呢。”那是过去的他的房子。
一些蜈蚣蚰蜒蝎子从砖缝里爬出来,绕着鞋底溜过来溜过去。他指着手边一家房门说,这家养着一只大狼狗,每天我放学经过时它都汪汪乱叫,吓得我总隔着五米远就把书包夹在腋窝下面,然后“嗖!”得一下跑过去,将狗吠狠狠甩在身后。说这件事时他很兴奋,令她以为那只狗还住在里面,正准备撞向铁门。
最后,他站在了木门前,给她看剥落的油漆,生锈的门环,他们凑近门缝:粉红色的塑料脸盆,毛巾支架,小女孩橘黄色的头花,倾颓在墙角,香椿树的树干上裂开深深的沟壑,竹子搭建的葡萄架脆裂了一地,残留的在半空中像被扯破的蜘蛛网。她想起几年前她头一回去小说俱乐部,在与这个院落相似的浅棕色的木头门前整理衣服时,听到他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而这扇木门里,一片静谧,似乎每一段时光里的人声轮廓都已湮灭无踪。
离开那儿之后他们回到了医院。“也许,没有活下来的机会了。”在又一次吐血后,他说。他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在小说里写过一个地方,有很大的水泥砖,很窄的巷子,很多户人家,一只撞门的狼狗。他的童年就发生在最靠里的那个房子里,门上方有一棵香椿树。
她说他们前几日刚从那儿回来。他疑惑地瞪大眼睛:
“刚从那儿回来?我们明明没去过那里,我再也没去过那里。从十五岁离开后开始。而且那儿早就拆迁了。”她无论如何解释,他都不信。
她隔着被子把他的额头摆在自己胸前,听他继续喃喃自语: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从美国回来后,哪里都没有回去过。我试过回去,所有的地方都试过,可没能做到。”
6.
当年。小说俱乐部没有一直办下去,学生走了一波又一波,年纪越轻,越自我,不愿意被束缚,加入任何组织,文质彬彬与秃头双双调于外市任职,7一年冬天在电话里告诉她,以后就不参与了,并让她帮忙照看他,督促他好好写作。她没问原因,大概也不必多说。
他愈加沉默,虽然作品接连发表,但一直不温不火。她将印着他文章的杂志收藏在一起,塞进客厅那架矮小的书柜里。他有次在她正拿抹布擦拭它们时,突然说了句:
“以后别来了,你已经有能力自己坚持写作。我也需要安静。”
她回过头,看见他站得很近,头发很久没理了,乱蓬蓬的,零星的白发显眼,衬衣领口里那颗红色的痣也显眼,她盯着它看了会儿然后冲过去攥住他的手腕,亲吻他的嘴巴,他并不如她想像中抗拒,事实上,他要比她经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主动一些。她望着他压在她身体上的眼睛,那里该有很多东西的不是吗:土地和道路,很多人的背影,她的想象,理解,梦境,7的讲述,这些都应该出现在那里。她试着将自己塞进去,很久了,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尝试这一件事。而此刻,在他颤抖时,她的心脏也随之颤抖,似乎近了,起码有一瞬间。
那之后,她搬进了他的房子,开始做7曾经会做的那些事情。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嵌套进7的影子之中,拖地时,7的手攥着拖把挥舞,洗杯子时,7站在她身边指挥她,整理换季的衣物时,她抬头看向绿色的玻璃窗,发现7正坐在倒影里,手中的物品同她一模一样。她在顺着一个7所延伸出去的方向前进,她所采用的方式,与她相同。她本想创造新的道路,新的方法,可能够着手之事,只是重复一种在生活里的靠近。然后像狙击手一样,等待犹如神降临的一秒,盼望他能从遮掩中,显现出来。
他每周都要喝一次酒,醉后要么默默流泪,要么絮叨着说一些平日不提的事,一些往事。
她攥住他的手,好让他的声音能更加稳定。他裸露出自己,用铁器一样尖锐的工具——真实。
他说起那篇她第一次读到的他的小说。“在你家后窗外的那条河上钓鱼的老人,是我的爷爷。他死了。所以那篇小说的氛围冷冰冰的。”他就是这么突然地说起了这件事,她想起曾经自己写在杂志空白处的那段话,没想到他看到了,并且记得。“但重点不是他死了,是他死的时候,我正在偷他的钱,从他挂在门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哭声,我吓了一跳,赶忙把钱塞进口袋,跑去小卖部买汽车模型,在沙土堆玩了一整个下午。回家后看到爷爷盖着白布躺在一个简陋的木板床上,我的亲人都跪在那儿,房顶黑乎乎的一大片,我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在那时候伤害了所有人,尽管他们并不知晓。”
“我让人类住在树上,是因为树上没有土地,我也没有土地,我如果可以把脚步扎根在哪里,就好了,我愿意付出所有自由,哪儿也不去了。可我做不到,我的文字也做不到。”
……
它们轻松刺进了那些他曾经的书写内容里,完成了补充与串联,让它在一瞬间更具力量、方向。而这些话语在被说出后便即刻消逝,没有谁能够或愿意去将它们规整起来,塞进某本书,某篇文章中去。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同时也在慢慢确认:那是没办法塞进去的,那是破坏,对结构、叙述、情感的搅扰。
她对他的理解一直在这些对话,事件里缓慢地加深。最为有力的一次,是在集会上,他将一篇在美国写的小说,拿来和最近刚完成的那篇做对比,给大家传阅。美国那一篇是关于母亲在姥姥葬礼上的表现,她穿着孝服在棺材前投入地哭泣,手却攥着他小小的手,时刻警惕着他不要摸盛放尸体的棺材,据说那在当地的习俗里会招来厄运。而最近的这篇小说里,这段记忆被塑造成类似倒影的情节。母亲没有哭,并把儿子拖得离那棺材很远,冷眼看着,然后大声控诉棺材里一言不发的母亲。那天有几个学生一直纠缠着哪个版本才是真实的,而她坐在角落沉默不语。
她看到了一条河,两岸是不同的时间,这一岸看到的涂脂抹粉的母亲在对岸变为了一个满身裂纹的老人,这岸那些克制的情感,对岸则是疯狂的咒骂。在时间里穿行不已的他,在来来回回中寻找着虚构的真相。
那天她照样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只不过,自此之后,她抚摸他的文字时,总会看到一些遮掩和谎言,而后在另一篇之中找到更加诚实的答案。她觉得她快要进去了……就在一个未来的时刻,她会突然冲进去,谁都无法阻挡。
而她仍然无法知道场域究竟在哪里,真的可以在时空中碰撞的场域,一旦有了它,他们就会时时刻刻无碍沟通,就会长出同一颗心脏,她就可以帮助他收集和探索那些他总是无法深入的事物,献给他。她不是那么自信,她很害怕,最终,她也只能如7一般,在某一天变成一个个格子里无力挥舞着手臂的文字,将自己的无奈框在那么窄的范围,无法诉说出自己的遗憾,只能原谅。7那时的如油画一般的脸庞重现,沉重、绝望,耳环的光也浑浊,好像固定在一个时间段内,再也无法在他的生命里前进了。
而那条道路,她似乎看清楚了,它有很多的分叉,分叉之外还有无数条河流,河流外是海洋,千百种花开在岸边,夜晚有烟火绽放在远处,而土地之下,有昆虫,有水源,河流底部有卵石,鱼儿。在这些有形的事物之间,还有无数的影子,层层叠叠,有回荡在尽头的声音,和近处的耳语……层层叠叠。她前进的每一步,都觉自己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而只抓住了微不足道的那些,她放慢脚步,睁大眼睛,想看到更多,抓住更多,可最终却只看到他的脸从被搅乱的空气中渐渐显现出来,含着眼泪说:你没有错过,错过重要的事的那个人是我。
他在一个深冬去世了,临终生命意志并不顽强,只是在最后一分钟里突然睁开眼用力地看着窗外说了一个含混的句子。她没能听清楚。
她在整理他的房子时,从床底角落找出了一箱日记本,另一箱是记账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大概从1983年开始记录,时间愈久远,字迹愈潦草。她觉得自己手在发抖,在触摸它们的时候。她的视线像一道道闪电,穿透了每一个字,看到了一个被切分成一天一天光阴的,变幻无穷又岿然不动的他。
2022年6月20日,今天和她一同去了老房子,我长大的地方。她不懂,我不是记错了,而是把中间那部分与我无关的地方,都忘记了。我只能忘记,否则记忆会变得杂乱无章,被很多旁枝末节阻塞。可旁枝末节是不是才是重要的,我不知道。我辜负了它。7月20日,我想起7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问我童年时住在哪里,小说里写的那棵香椿树是不是真实的,我告诉她,我住在一个很小的院子里,但那棵树很大。她不满足地摇摇头,说想去看看,我拒绝了她。我不能带她去那里,因为她不会理解。她看到那棵树之后,会很失望的。8月30日,我从一个床上醒来,周围一片雪白,头顶有塑料输液瓶,上面写着“生理盐水”四个字。我知道我回去过了,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已被我的文字蹂躏成碎片的地方。我告诉她我没有回去过,她奋力向我解释,似乎想证明我的遗憾已被弥补了……她不懂,我的遗憾不是我再也回不去,而是我从来没有一次,为还原它,付出真正的努力。9日,我生病了,胃癌,好像来自某个召唤。我的三个爷爷,父亲,都是被这病杀死的,现在也轮到我了。我怎么能绕道走呢。我的父亲临去世前,瘦成了一把骨头,有个小女孩无意间瞥到缩在被单里的他,吓得哇哇大哭,真刺耳。我想拽出她的舌头。我也要走到老路上了。我也要变成一把骨头了。我还没在小说里坦白过这些想法,对于父亲的病与死,一直未置一词。为什么,我要花那么多笔墨,记录那些陌生人的开始和结束呢。
她看着那些条格里的字,一个个,方方正正,笔画像绳索一样被抛出来,和她的视线绑在一起。她眼中蒸腾出一股气体,朦胧里,他的很多身影浮现出来,在行走或坐着,说话或只是沉默……他挣扎着甩开日记里文字笔画的束缚,试图独立地在屋子里搭建时空中的自己——她没办法捕捞的他,层层重叠的他:转过身之后,表情却留存于半空中,离开后,脚步声却有规律地长年响起。他在这个房子里抛洒着自己,在他所及之处,周遭那些实体的物品刹那间变为荡满灰尘的油画,泛黄的纸张,退居世界之外,而他裸露出最耀眼的真实。
2005年4月8日,我和她做爱了,她在高潮的时候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有些害怕,她想从我这里看到什么,得到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她抚摸这段文字,像在抚摸他的嘴唇。7月12日,她很不一样,她好像知道关于写作,我想做什么,也知道我一定会失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9月22日,她的眼睛越来越干净了,今天吃饭时发现的。好想住进去,我是爱上她了吗,我没有遇到过爱情,我不知道。10月17日,我向她说起了那条关于她后窗的河的小说,我的爷爷和我的歉疚。她听完后攥住我的手,她好像想让我从回忆的悲哀里脱身,她怎么感觉到我平淡语气中的悲哀的。真是不可思议……
她流下一滴眼泪,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的身影依然在房子里纷飞,但有一个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绕过时空中的粗糙坎坷,向她诉说未曾启齿的情愫。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真的以一种有重量的方式,参与了他的人生。但很快,他就起身走了,和众多其他的身影汇聚在一起,不再具有特殊性。
1992年6月13日,我在美国十年了,还是不适应。不过酒吧的氛围很好,女人都很性感,我也许是喜欢这儿的吧,尽管我总觉得那滋味不好受,总想起故乡的酒馆,想起我能理解的热闹。我也许该回去了。家里的钟表坏了。1983年2月12日,我离开这里了,踩着扶梯走上机舱,从窗玻璃望向我的家乡,远处的高楼不太真切。我曾住在其中一栋里。我累了,不想在这里写作了,我没有任何突破,什么都不行,连句子都说不好,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创造力。可我明明只是想把自己裸露出来而已,怎么那么难,什么也帮不了我。
……那些她见证的,未见证的时光,他认真的或潦草的笔触,留下了创作之外那些零落与易变的思想。
她合上日记本,看到他的身体从笔画的束缚中彻底解脱,奔向了远处,无数个他,汇聚成一个身影,道路变得狭窄,明确,有着不应但只能如此的简易,有昏暗的路灯,和简陋的涂抹在墙上的箭头标识……她于是得以从那条复杂的道路上回过身,朝向了另一个方向。然后不假思索,走了过去。
尾声:
她花了一年时间,将日记整理到word文档里,标注好每一篇的日期,用下划线标记出和小说呼应的句子,词语或段落,而后写了一篇研究性论文,将真实的记录和虚构世界进行对照,还原了他小说创作过程中可能的心理动因,以及溯源主题、人物、情节的不断发展变化所对应的个人经历的转变。那篇论文后来发表在了国内核心期刊上,获得了某年的文学批评奖:其实,对不知名作者的批评阐述很少获此殊荣。而颁奖词是:
感谢批评家**带领我们,拨开迷雾,走向了一个真实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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