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路

01

我飞快地跑出家，到了小区门口的美美路。

美美路是美美岛上最繁华的一条路了。海伦阿姨说美美路对于美美岛来说，就是上海的南京路了。我去过南京路，那么多人和商店，那么多灯和声音，那是真的繁华吧。

美美路才不是这样的。它很多时候很安静，像我们小区门口这一段，两旁的梧桐总是落下很多凉凉的树荫，像过滤大太阳的过滤镜，有风的日子里，树荫又把风儿挡得远远的。

但是，今天的美美路怎么这么吵？

就像刚才我家那个声音。

只是多玩了半个小时的电脑游戏，只是把作业拖到了星期天傍晚，只是把饮料不小心泼到了键盘上。妈妈就大发雷霆，这样的妈妈真陌生啊，就像过去不久的火辣辣的夏天！

对了，之前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妈妈和爸爸好像在争辩。我感觉这已经是吵架级别了，可以前每次这样的吵架妈妈总说是争辩。当她同时看到我的状况时就爆发了，爸爸也接着爆发了。他们的争辩本来只针对对方，后来就集中火力针对我了。

我只能一声不吭，眼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好一会儿之后，爸爸闷闷地进了书房。妈妈狠狠地瞪了一眼爸爸，跑到卧室里去了。那一眼，真像冷酷的冬天！

我轻轻地推开门，想出去透透气，眼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公寓里的楼梯真难看！我重重地踩出了声。

小区里的树叶也难看，我使劲地踢一片落叶，叶子只飘了一下，就落下来了。我再踢，脚尖重重地蹭在水泥路上，叶子一动也没动。我还想再踢，脚尖却一阵发疼。我使劲地蹍了一下那片叶子，把旁边一粒小石子狠狠地踢了出去。

小石子落在小区的一棵银杏树下。

上周末，妈妈还陪我在那棵银杏树下找秋天。

妈妈说银杏树叶真美时，有个东西跳出了草丛。我们拨开树叶和草丛，找来找去，居然找到一只蟋蟀，个头不大，全身青翠。我说这是我生平看到的第一只蟋蟀！妈妈念着“生平”两个字笑得像什么似的？对了，花枝乱颤，这是妈妈总用来形容笑声的一个词。

妈妈开心的时候就像春天的花枝乱颤，或者就是秋天的蟋蟀。

小石子扎进银杏树叶堆时一个蟋蟀蹦了出来。这个蟋蟀一点也不青翠，身体的颜色像老树皮。蟋蟀都这么多变，所有的妈妈也都这样多变吗？春夏秋冬的妈妈！

02

美美路上吵吵的声音，原来是鞭炮声和好多人说话的声音。

一家婴儿用品商店正在开张。这家店暑假里也开张过一次，是卖冰激凌。妈妈说怎么开到小区门口来了，不是诱惑小孩吃冰激凌吗？我那时候已经不愿意妈妈叫我小孩了，但还是非常愿意被冰激凌诱惑。但也只是被诱惑了没几回，怎么就关了呢？

这样的事情好像挺多的。有一段时间，每个周末都能听到鞭炮声，爸爸总会站到阳台上望一望，然后说美美路上又有新店开张了。

橱窗里放了一件小婴儿穿的背心。很像奔奔穿的背心。

奔奔是海伦阿姨的儿子。

奔奔好萌啊。两个眼睛圆圆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嘴巴嘟起来的时候也是圆圆的，海伦阿姨说快看快看，是三个圆圈了。我还给奔奔画过一张简像，就是突出这三个圆，海伦阿姨说很像呢。我每天晚上都要看看海伦阿姨的微信，主要是看看萌萌的奔奔。

奔奔还有很多名字。海伦阿姨很多时候都叫她奔宝宝，有时和别人叽里呱啦说话的时候叫她小奔，偶尔也叫她臭奔。为什么要叫她臭奔呢？妈妈说有时候大人喜欢说反话，明明是好就说坏，明明是香就说臭。我觉得不是大人喜欢说反话，是女人喜欢说反话吧，特别是做了妈妈的女人。

我有时候也会叫奔奔的名字，奔宝宝、小奔、臭奔，我觉得这些名字也很萌。我姨婆，就是奔奔的外婆有次还问我，什么叫萌？这个很难解释。就是很可爱，又有点呆呆的吧。妈妈接过话茬说，就是用在孩子身上可爱得让人心里觉得酥软、用在大人身上却很呆的那种表情。

妈妈总是很理解表情之类的事情，就是不能理解我。

我有点想奔奔了，以前这个时候我都是在看微信里的奔奔呢。

妈妈会来找我吗？

03

“桑桑，你到哪里去？“

正想着奔奔，听到有人叫我。啊，是陈老师！

“陈老师，我……我去找林晓君。”

我说谎了，而且还用了林晓君的名义。因为林晓君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说去找她让我感觉安全。我不想让陈老师告诉妈妈她在这里碰到我了……等等……这里是哪里？抬头一看，已经走到美美路的中点了，这里有个标志性建筑，参考书店，确实有很多参考书的书店。

“都周日晚上了，早点回家吧。”

陈老师的话，我可没听进去。但是我还是使劲说了声“嗯”。

“黎黎，黎黎！”陈老师还想和我说什么，被一个叫我的声音打断了。

真的是林晓君，她正从书店出来：“陈老师，你好！”

“晓君，你好！你和桑桑逛书店啊，逛完早点回家！”

“好的！”林晓君看到我和她使眼色，连忙乖巧地答应，“陈老师再见！”

陈老师好不容易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每次看到陈老师，我总是心情复杂。她是我们的美术老师，画的图画真是一绝，特别是我喜欢的漫画，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呢，她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大触！大触是什么？就是大师呗！可是她也是我妈妈的同学，是我妈妈在学校里的触角，我可不想让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黎黎，陈老师怎么叫你桑桑啊？”

我正在想陈老师，永远热情而好奇的林晓君扔给我一个问题。

“我叫黎桑，自然可以叫黎黎，也可以叫桑桑啊。”我今天没心情和林晓君说话，就随便想了个理由，这个理由看起来也有点道理。

当然，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

我爸爸姓黎，妈妈姓桑。原来我也姓桑，因为妈妈说桑好听，爸爸没什么意见，所以陈老师从小就叫我桑桑。后来，爸爸的爸爸，就是我爷爷不同意，一定要让我姓黎，于是我就变成了黎桑，而且爷爷坚持叫我黎黎。姓难道比人还重要吗？不管我姓桑，还是姓黎，不都是爷爷的孙女、爸爸妈妈的女儿吗？

“林晓君，刚才谢谢你哦！我有事先走了！”

其实，我倒挺想进书店静一静，但我现在不想和林晓君在一起。

那天，也在参考书店门口。和林晓君约着给老师买教师节的礼物，她居然自己骑着自己车来了，妈妈送我时看到了，为此唠叨了很久：“你什么时候也像林晓君一样学会骑自行车呢？”本来，这句话是这样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骑自行车呢？”妈妈嘴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林晓君”。

04

我不想像林晓君或其他什么人，我就想做黎桑。

我要走到美美路的尽头。

天有点暗了，我有点害怕，但我不想回家。

我知道那里是个码头，几年前，在大桥还没有建起来的时候，只能通过这个码头进出美美岛。听林晓君说，那里新开了个茶餐厅，有个很特别的名字，我想去看看。

美美路其实挺美。从参考书店开始，两旁都是银杏树了。秋天的银杏树叶真的很美！妈妈说得没错。妈妈说的很多话都没错，但我有时就是不愿意听她的。有些树叶在慢慢落下来，有些树叶已经歇在地上了。天空变成蓝黑的了，我看不见银杏叶的颜色，但是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不那么害怕了。

快走到码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江边传来哭喊声。

“有人跳江了!有人跳江了！”

静静的美美路又开始吵吵闹闹起来。

远处的江水一起一浮的，好像是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难道是人吗？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我好想握住什么，我想握着妈妈的手！

好多人都涌到江边去。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开过来了……

我突然想到我是会游泳的。我要不要也去救人？但是我只能游50米。我沮丧地想。以前和林晓君说过有人跳河时怎么办。我说我会游泳我会去救的。林晓君说她游得不好不会去救，但是会马上打电话去叫人。

对呀，我也可以打电话叫人的。我不是有手机吗？这是一部爸爸很早之前淘汰下来的手机，可以接电话，可以发短信，但是其他什么都不可以。妈妈老是担心我看手机看坏眼睛，所以把这部旧旧的手机分配给我了。

消防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不用我打了吧。

“跳江的人救上来了！”

“是个女的！才三十多岁，有什么想不开的！”

“听说和丈夫吵了架，就跑到江边来了。”

……

大人真是奇怪，一吵架就跳江。我刚才还和爸爸妈妈吵架呢。对呀，我也是吵架跑出来的。这会儿，爸爸妈妈该着急了吧。其实我很想回去了。

05

“桑桑！”

“黎黎！”

我竟然听到了陈老师和林晓君的声音。我的眼泪水这会儿跑出来了，真丢人。我连忙擦干眼泪。

“你们怎么来了？”

“晓君说，这里有一家特别的店。我们来看看。”

“是啊，黎黎，上次我和你说过的，你不是也说要去看看吗？”

晓君拉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来不及擦干净，只能挂在脸上了。

陈老师用面纸帮我擦干了眼泪。

我们到了这家店里，在美美路的尽头，码头隔壁。店的一面临江，全是玻璃窗，贴着窗户还能看到隔江星星点点的灯光。

这其实是一家书店。店的一半都是靠墙的书架，中间放着一圈颜色漂亮的布艺沙发，另一半是简餐厅。整个店的灯光暖暖的，我一进门就觉得刚才冰冰的手立即暖了。店里的角落摆放着一些绿色植物，用很别致的瓶瓶罐罐装着。

陈老师也在打量着这个店。

“知道这个店最特别的是什么吗？”林晓君总是每时每刻都这样兴高采烈。

“是什么？”

“看看店名！”

我们这才注意到门外竖着一块牌子：船还没有来。

这个名字好熟悉呀。“陈老师，妈妈以前说你画的一组漫画得过奖的，好像叫这个名字。”

我回头看陈老师，她正看着店名发呆，木木地接我的话：“是啊！”

“那是一段青春吧！”迎着林晓君热切的眼神，陈老师淡淡地说。

还和一位叔叔有关吧。我差点说出口。这是我听爸爸妈妈聊天时说起的，大人的事情总是神神秘秘的。

“我们的青春还没有来呢！”林晓君欢快的声音。

“是啊！”陈老师好像恢复正常了，“桑桑，我刚才和你妈妈联系过了。”

“我和陈老师说了，我没有约你逛书店。”林晓君装着萌萌的样子说，她不好意思的时候总是这样，表情有点像奔奔。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前面还有5个未接来电。

短信上说：和陈老师一起坐坐，我一会儿就到。

我想，妈妈现在一定走在美美路上吧。

(写于2014年11月，刊于《好儿童画报.芝麻开门》2015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