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各家紧着好天气忙自家的活,与田地里的正经农活比起来,祠堂只算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瞎婆婆在家里独自凑热闹,一个劲地嘟囔,要出大事!要出大事!瞎婆婆是小国的奶奶,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九十多岁,面色红润,耳聪齿利,只是老来双眼失明,小若鞋楦的裹脚加重了行动不便,平日难得出门,小国爸爸偶尔搀扶老人出到门口晒晒太阳。这回不知从哪听来祠堂倒塌的消息,瞎婆婆坐在门口,一手扶门,听到脚步声,判断有人来就张嘴嚷嚷。闻此,村人都笑说,瞎婆婆老糊涂了,净说些胡话,能出什么大事嘛,人们照例早起出门,中午回来吃饭,傍晚收工回家。
事情真正起波澜是在那个午后,福春正在家吃午饭,村里的汉民急匆匆赶来。福春喂,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汉民连着说了三个不好,福春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不好在哪。汉民终生未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光棍,年近七十的五保户,按照国家政策可以住进乡里的敬老院,可他舍不得离开村子。老人家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说要守着老屋终老。
你快点去……快点去……去祠堂看看吧!汉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下巴一撮细长的花白胡须跟着嘴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噙动着。
汉民叔,到底怎么了,别慌,你慢点讲。汉民年长,排不来辈分,福春平时就喊他叔。
有人要拆祠堂!
什么?福春听了,如雷轰般,一时懵了。谁啊,这么大胆子,敢拆祠堂?
我不认得哟,反正好多人哩。汉民叔说完,转身往回走,他个头小,步子也小,疾步如跑。
福春撇下碗筷,跟着汉民出了门。刚才汉民叔的举动,着实让福春对他刮目相看,老头无儿无女,吃低保过日子的人,平日里与人无争,见有人拆祠堂却坐不住了。
福春现在住的新房建在以前的菜园地上,距离祠堂三四百米远。这样想时,他已经同汉民叔从侧门进到祠堂,径直来到享堂,中间里外围了一大圈人,说话声交织重叠,根本听不清内容。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在角角落落,忙上忙下,四五人拎着油漆桶在柱子上、大梁上、青石板上,标记字母数字,像是在做记号,另有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端着相机咔嚓咔嚓,对着这些记号拍照。福春拨开人群,中心被围者是一高大白脸后生。
这位白脸后生正是大群。又是这个大群!福春一见他,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要赶上年轻那会,非得给他一顿好打。年轻时福春力气大,做农活打架都是一把好手,远近无人敢欺。大群是隔壁大村庄上打锣的,其实就是地头蛇。几年前,大群揽下了附近所有的村村通工程。修路需要大量石子。他盯上了河边的鹅卵石。沿河有三四个村庄,大村子他不敢招惹,于是把目标放在村小人少的福春他们村。他领着马仔小弟一帮人,一辆铲车数量卡车,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到村里河滩上装沙石。村里人见了,当然不乐意,分文不给就拉沙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大家纷纷上前理论,有的还站到车前去阻拦。大群压根没打算付钱,他郑重其事地为自己的霸道行为辩解,沙石属于国家资源,不是你们一个村的,现在国家修路要用,你们能问国家要钱吗?再说了修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普通老百姓吗?村人知道大群在诡辩,可是大群根本不顾他们的抗议,强行免费拉走一车车沙石。从此,美丽舒缓的河滩消失了,装过沙子的地方到处大坑小塘。
老乡啊,我们不是强拆哩,大群挥手向村人解释,你们村的祠堂我买下了。抛出这么一句,无异于向人群中扔了一枚炸弹。
你问谁买的?
谁同意卖给你了?
买?你买得起吗?
祠堂能卖吗?
村民们愤怒至极,高声讨伐。福春这会摸不清大伙的态度,到底是冲着卖祠堂这件事来的,还是单单冲大群来的?是因为大群前几年的旧怨未消,今天又来添新仇,大伙才不同意?还是大家心底压根就不同意动祠堂?
你们看咯,合同在这里。大群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末尾戳上的红公章鲜明刺眼。
卖不得啊!
这是卖祖宗!不知谁高喊了一句。
是啊,卖祠堂就是卖祖宗!
祠堂就是卖祖宗!
不能卖!不能卖!大家看到合同,情绪更加激烈了。他们大概想通过强硬的态度来阻拦这份合同生效。
大群,今天我只跟你讲两点。第一点,祠堂是村里的,组里有权力代表我们吗?卖祠堂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你和组里单方面决定的事情。第二点,祠堂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里面的东西你们随意动不得!如果说先前福春还在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就在刚才,那一句卖祠堂就是卖祖宗,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站出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花钱买了,怎么动不得?大群呵呵笑道。
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不要太绝!福春见不得大群那副无赖的嘴脸。
你再动一下试试?福春家的老三,提着把斧头闯进人群。
你看,祠堂是我买下来的。大群知道老三是单身汉,脾气暴躁不好惹,立马收住了刚才的笑容,拿着合同赶忙给老三看。
去年你是拉沙子,今天又来对祠堂下手了是吧?大群客气,老三却不卖他面子,新账旧账一起算,直接质问他。
这边正理论着,祠堂里又涌进一伙陌生人,手里拿着绳索和木杠子,开始动手抬已经标记好的大石板。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在寝堂扯着嗓子喊。
堆集在享堂的人群骚动起来,正要循声往后边赶,迎头和大群的人挤在一起,根本过不去。
原来,寝堂那边,连子的老娘倒在寝堂的后门槛上了,老人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死死拽住捆着木梁的麻绳,不让陌生人抬走。
你们就是土匪!我老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了!连子颤抖着身体,带着哭腔嘶吼。
你快点给我起开!大群的一个小跟班高声吓道,上前去扯开老人的手。
任凭那人生拉硬拽,连子老娘就是不松手。后门是两扇对开小门,老人家坐卧在门口,来人无法出去,四人只好抬着木梁站立着,进退两难,双方僵持不下。连子和几个妇女,一面小兔崽子骂着年轻后生,一面时刻关注老人的状况。
你们要是搞出人命,今天休想走出村子!看后边的情势,福春大声警告大群。
告诉你们,我买祠堂是经过你们村小组同意了的,钱我都付过了。今天先这样吧,我们明天再来!出现这样的局面,完全超出大群的预料,更超出了他的控制。他想不通,这帮穷农民以前拉沙子都没见他们这么不要命,今天居然为了一个破祠堂,敢和他硬碰硬。大群心里不敢把事情搞大,来之前大队主任有交代,买祠堂他不反对,但千万不能给他惹麻烦。
大群带人撤出祠堂,村民纷纷去了寝堂。妇女们将连子老娘扶起,让老人家就着石墩子坐下好好休息。老人家其实并无大碍。福春松了口气,大家都说,今天多亏了连子老娘,要不是她老人家闹上这么一出,今天的场面和结局不知道会怎样。
天赐!天赐他人呢?赶走大群,大家方才想起卖祠堂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正要寻组长天赐,人群中不见他踪影。
刚才,众人忙着一致对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群那些人身上,根本顾不到天赐,天赐到底来没来都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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