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母亲的长谈,当秋雨开始拍打窗棂的时候,你坐到书桌前,提笔写:
我的父亲,出生在一九四六年的春天。
然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写不下去。你停下笔,思绪天马行空开来,一九四六年的世界,都发生了什么?二战刚刚结束,外蒙古宣布独立,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人民解放战争拉开帷幕,重庆发生校场口惨案,陶行知病逝,闻一多被暗杀。那,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啊。
我看见,这个出生在长沙世和堂大宅门里的孩子作为家中的长子倍受疼爱,锦衣玉食,而飘雪的窗外炮火连天,春寒料峭。
我看见,一个眼睛清亮的三岁男孩在杭州皮市巷子里奔跑撒欢,小手擎着五星红旗,新中国成立了。
我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翩翩少年倚在西湖边的垂柳下津津有味地品读着苏轼诗集,手边是斟待修改的话剧剧本,书包里放着即将完稿的章回体小说,连年的饥荒丝毫磨不灭他对文学的热忱。
我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大三学生毅然跳上了去首都的火车,行囊里除了《毛主席语录》,还有他爱的《古文观止》。
我记得,父亲在每日晚饭后带着姐姐和我去富春江边散步,指着路灯说那叫华灯初上,望着鹳山脚下说那叫万家灯火。
我记得父亲总是挑灯撰写教案,动手自制教具,他的徒手黑板画圆是正圆,线是直线,在他的课堂,物理学似乎有种天然的魔力,俘获每个学生的目光。虽然我最终没有成为一名物理学者,但我感受着它的“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我记得,当他做完手术得知自己的病情时,打完化疗恶心不止时,照完放疗胸闷难耐时,做完颅脑伽马刀头痛欲裂时,他都不曾喊一声受不住。
我记得,当我陪在他的病榻前,望着他骨瘦如柴、无力动弹的身形心如刀绞时,他却悠悠地说“没事的,别为我担心”,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记得他的严厉,记得他的固执,但更记得他的坚强,记得他的仁厚。他用身躯和母亲共同撑起一把大伞,为我们姊妹俩挡风遮雨,呵护我们长大成人,他用他的眼神坚定地告诉我:父亲的爱,没有负担,没有尽头。
而现在,这个撑伞的人离开了,并且是永诀。
人生百年不过是一场旅行,所谓夫妻、父女的缘分是最美丽的邂逅,花开花落、月缺月圆仅仅弹指一挥间。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穷尽一生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女儿的不舍,妻子的思念,亲友的悲恸,学生的哀悼,对他皆已惘然。
在另一个与我们平行的空间里,带着鲜花和我们的祝福,爸爸,请慢慢走!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一支香烛燃尽了,你才发现泪水已浸湿纸张,文字模糊难辨,你起身再续上一支香,淡淡的烟丝在父亲的相框前弥散开来,他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你,你终于释然,原来他只是换一种存在陪伴着你,继续旅程。
2015.8.15.夜 写于百丈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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